这部书里,你要听些听也没听过的故事,见些想也没想过的新鲜事儿。
这部书讲的是关东,是那个可以把鼻涕胡子冻成一砣砣的地方,你如果用手一绝,胡子就被绝折,在冰块块里有你的胡子,也不疼,更不流血。讲的是在这样一种天气里的故事。这部书里的人都很怪,一个温文尔雅的姑娘叼着一只烟袋,那烟袋杆好长,和姑娘那玉藕一般的臂差不多长,姑娘在喷云吐雾,那烟雾在明珠翠王当乌云欺雪的姑娘头边鬓角上缭绕,让人如雾里看巫峰,不知神女究竟多美。可谁知有人凑上去涎脸一笑,这烟袋便砸在这个人的脸上,叭叭叭三下,不多不少,左右颊上便有了一圆圆的伤疤,伤疤是烟袋锅样,中间呢,烫成一个黑黑糊糊的疤。另外一下是打在人中处的。赔上了两颗上门牙,也在四唇留下了一个烟袋锅伤疤。这人从此也就改了绰号,叫“三钱”。
看来,这明眸皓齿的抽大烟袋的姑娘一点儿也不好惹。
当然不止是有这么一个人物了。还有更奇绝的故事。
你没见过丐帮,尤其没见过关东的丐帮。金庸老先生和古龙先生笔下的丐帮大多是纪律严明,玩蛇弄棍的风尘侠客,那些人除了穿得破些,不坐车以外,同一般的江湖人也没什么大异。可关东的丐帮就比这些人怪异多了,单是那乞讨的方式就显得气派——秋收了,单等你财主把粮食收进仓,打好扬净收进谷囤里时,丐帮来了。
丐帮的人不是走着来的,全坐大车,丐帮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坐在大车上。大车有七挂,每挂车都是一马驾辕,三骡拉套,大车喀咯咯跑得欢实,直奔你财主家来,马挂鸾铃,咯灵灵——咯灵灵——响得很欢快,鞭子打出鞭花来,叫得也很响亮,车上的人笑啊、闹啊全不分老少长幼,什么话荤来什么,不忌一点荤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话都扯。这一串大车来到了你家门前,在大门外一字排定,就没了一点儿声响,上百号人的眼球儿都是黑的,盯着你财主家的黑漆大门。
财主家的仆人不敢关门,他们知道关门也没用,关门之后,只能马上使门板遭殃。
莫忘了这些人上财主家门前,只是“乞讨”。
就见那大车上有一个挎小筐的男人,他那样子很滑稽,挎那一只小筐很小,小到了只能装两个馒头,一根骨头的程度。那只筐虽然编得很精巧,但只这么一点点大,怎么能讨得偌多食粮来喂宽大的饥肠?
但财主家的仆人见了这筐儿,不由得肃然起敬。
那是因为这一群人只有他一个人挎筐,他就是这丐帮的头儿。这个挎筐的人一句话,大车上的百号人就随之进退。
他不叫什么帮主,也不叫什么分舵主,关东人叫他是“筐头儿”。仆人们吃惊的是,他的筐这么小。
越是小的筐头儿,领的丐群就越大。据说北方丐帮的帮主总筐头儿的那口小筐儿可以噙在嘴里。
这挎筐的筐头儿扬手一揖道:“请你家老爷讲话。”
老爷当然不敢不出来。
仆人拿来一张凳子,老爷就坐在厅院里,大门敞开着,看丐帮乞讨。
乞帮的乞讨是一场“表演”。
先是两个乞丐出来,这两个乞丐可能是一老一少,也可能是一男一女,更可能是一胖一瘦,两个人上前来,冲财主打揖鞠躬,就拿出两枚小小的竹片,一边叭叭打着点儿,一边就说逗扯唱起来。这两人说的是“庆口”。
“庆口”说的尽是好话,一门说这家财主的好处,说得主人咧了嘴乐才算数。
胖子道:“开口笑,凑热闹,这家财神有门道。”
瘦子道:“有门道,尽发财,出门尽踩坷垃来,一脚踢,眼发亮,金锭银块土里藏。”
这多半象后世的数来宝,讲道财主家的好话,图他施舍的。
这些人可以说得天花乱坠,把黑土说成白银,把稀屎讲成黄金。如果财东心中一乐,就喝令赏。
赏少了不行,赏给一只大金元宝,不行。这群乞丐见筐头儿不动,他们也不动,人都站着的站着,坐着的坐着,黑漆漆的眼球眨也不眨地盯牢你。
这说“庆口”的人说道累了,也不见财东施财,就悄悄地竹片一夹,人蔫退去一边。
就上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通常都是一男一女。
这男人长得凶,一脸横肉,往院中间一站,象个丧门神。这女人脸色蜡黄,身挑儿高瘦,走起路来一步三摇,拧啊拧的站在男人身边。她头发向后梳成一个抓髻,脑门儿油亮,头发上的桂花油味儿直冲鼻子,脑门上紫红紫红一个圈儿,那是拔火罐的印痕。
财东见这两人上了场,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有人说道:“不怕男人凶,就怕女人哼;不怕男人犟,只怕女人唱。”
这两个人来的是“脏口”。
“脏口”,就是没一句好话。
男人嗓门大,财东家门大开,就有左邻右舍来瞧热闹,瞧热闹的都是穷人,穷人看富人受罪,自然快乐。一边听那些千奇百怪的“脏口”,一边随之起哄闹笑,更助了那一男一女的威势。
男人上来先骂:“你妈个吊!你家祖坟开个扇,一爿棺材劈两半儿,中间钻出个小黄仙儿,对着月亮打揖玩儿。黄仙手里捧只拐儿,是你爹的脚骨白惨惨的没肉没筋,只有那么瘦骨伶仃一根劈柴儿……”
男人骂得凶,但多直来直去,骂得象粗人吵街,直门咒人祖宗,咒人家宅,咒人子孙。
女人开骂了,那情形自然不同寻常。
女人一开口就三叹:“咳——,哎哟哟——”
这哎哟哟是唱,象开场的锣鼓在叫音,这一叫,听的人捧的人都静了场。
女人的咒骂是唱,象满人的萨满跳神:
“哎哟哟——谁不知道你们老秦家哟,财大气粗门丁旺呀,养的儿子不老少哇,七个大的八个小的,十个私孩儿都有蒂把儿。你秦家老爷福气大,二十五个儿子都喊爸;可惜了啦都有病啊——”
男的这时一定要插科打诨,象今日的双簧口儿:“你可别瞎讲啊,人家秦家老爷身板儿这么壮,生的儿子咋会有病?”
女人就唱:
“哎哟哟——天下的人啊都听清呀,秦家的老爷真龙兴啊,生下的儿子都有病呢,一个秃顶,没头发,光秃秃的脑袋象冬瓜,两个豁嘴儿,象兔子唇儿,三瓣儿岔,三个没牙,四个耳朵聋,五个眼瞎,六个腿儿瘸,瘸得满院子拐,画圈儿的,点脚儿的,劈岔儿的,还有一走一挺一走一挺象只虾。”
男人问:“这秦家老爷祖坟上冒青烟啦,生儿子这么多病?那剩下四个儿子准是好的了?”
女人又唱:
“哎哟哟——这四个儿子更惨啦,他们是腿又瘸,眼又瞎,外带一人一只秃爪爪。眼不亮,是玻璃花儿,脖不正,是瘫巴……”
这是“脏口”,专门咒人的,也咒人破财遭灾,咒人生病夭折,咒人家门不幸。
谁能受得住这“脏口”?
你也不敢喝令家人去打,如果你打死一个乞丐,你家门三代不宁。
受不了你也得受着。
让人这一阵子咒骂,如果你不马上把钱粮都弄出来,你就还会听到更多的“好戏”。
财主家大多“惜财不惜命”,不听这一套邪。
咒吧,总有你咒够的时候。
听着你咒,财主只是向天一唾:“天诛!”向地一唾:“地灭!”这一上一下两唾,认定什么诅咒也解了。
这一男一女就下去了,上来一群人。这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男的瘦弱,弱不禁风,风一吹便可倒下,不再能起身来,赤膊着,胸前只有皮与肋骨。
女的披散头发,眼无神彩,人如贫血,颤颤地走来,一步一哼,一步一顿。
老的象棺材瓤子,脸无光,身无衣,头无毛发,手爪如鸡,拄一棍,魂似归西,哼哼叽叽,尚能人立。
小的象柴棍,一个个偎在大人身边,流鼻涕,淌眼泪,象虫子,脸不洗,头不剃,身上没几寸布缕,脚下没鞋袜踏地。
这群人一拥而上,都贴靠在财主家的门边。
贴门边,是不让你关门,贴门边,是因为他们叫一个很奇怪的名儿——“靠死扇儿的”。
“靠死扇儿的”,他们能靠在你这门板边不走,一天天,一夜夜,直靠到死也不会走。
这一群人都哀唤。
老人就呻吟道:“老爷呀,行行好吧,给点粮,充饥肠!”
年轻的也呻唤:“老你呀,行行好,给些粮,积善堂!”
女人就病恹恹的喊:“老爷老爷,行行好,施舍多了不念佛……”孩子也喊:“老爷老爷,行行好,给点吃的,给点吃的……”一时间,老人声音凄凉,男人声音短促,女人哀声催泪,孩儿哀声断肠,就成了一阵一阵的哀唤声浪。
这呻唤叫阎王也落泪,让小鬼也痛哭。
这些人靠在财主家的门板边,很有耐性。
“靠死扇的”,那意思还有一层,宁肯把你家的门板扇靠倒、靠死,也不空手而归。
这让财主爷没法儿,无可奈何。
如果这财主吝啬,宁肯她们和他们声音喑哑,人也有气无力,倚着歪着倒在门扇边也不动心,筐头儿还另有办法——筐头儿突然从大车上站起来。
他手一挥,那些哀戚戚的声儿都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才知道无声的世界有多美好。
筐头儿再一挥手,人就都退回到大车上。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无事人一样躺在坐在大车上。你可千万不要以为筐头儿要撤人了。
要来厉害的了。
就见筐头儿从大车上下来,把他那小筐儿一举。
在大车的车厢里慢慢走下来一个人。
这个人是个男人。
有时是个瘦子,有时是个胖子。他不大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财主。
这男人手里拎着凶器,可能是刀,更可能是匕首。
这人慢慢走向财主。
所有的乞丐都一声不响,没一点儿动静。
这男人站在财主面前。
他叫一个很吓人的名字:“劈头”。
“劈头”通常很少讲话,甚至一句话也不讲。
讲话的“劈头”不厉害,厉害的“劈头”不讲话。
他只是冷冷地瞅财主。
他的目光是死人的目光。
“劈头”手里的刀举起来了,他要杀人,他不杀别人,他只杀他自己。
有时“劈头”手里拎的是一根棒子。
棒子也是打自己的。
“劈头”杀死自己的方法是麻烦,一点一点儿地杀,一点儿一点儿地流血,流血给财主看。
“劈头”上来一句话也不讲,只把棒子冲自己的头上砸去——当!血就从额角往下流,流过脸,流过腮,流至下颏流经脖颈,一张脸变得很恐怖。
当!又是一下,就又流血。
“劈头”的本事在于打自己的时间很长,能一下子打死自己,也能让自己满身伤痕却不死。
财主很难不动声色,尤其是“劈头”要出人命的时刻,这时他如果叫一声绝时,告了饶,劈头便住了手,给财主老爷磕头,因为财主老爷给了钱财粮食,才使他能有了这条命。但财主爷也有狠心的时候,无论“劈头”如何往自己身上下家伙,财主老爷仍是不动声色,他闭上双眼,腿儿一抖一颤地摇。
筐头儿见财主老爷不动心,就长啸一声,把他的小筐儿举了一举。
“劈头”就不动手了,立在那里等。
全马车的人就都下了马车,所有的人都换衣服。
有的也没什么衣服可换,只是在头上扎缚上了一条白色的带子。
筐头儿换了一身白衣服,全部乞丐都一身丧服。
筐头儿一声令下,全部乞丐都朝财主老爷家这方向跪下。他们不是跪财主老爷,而是向“劈头”下跪。
所有的人一齐吼:
“杀我‘劈头’,三代怨仇!杀我一人,血溅家门!”
跪了一地乞丐,等“劈头”动作。
“劈头”这一次很快,只一刀,或一棒子就杀死了自己。
立时尸倒血溅。
乞丐们没一个人再讲话,筐头儿也不声响,只是上来八个人,把这“劈头”的尸体抬到了大车上,所有的乞丐不再瞧这财主家一眼,所有的人都步行,只有一辆大车上载着“劈头”的尸体,连赶车人也下车步行,一排七挂大车慢慢走了,财主家门前再没了一个乞丐。
乞丐再也不会来财主家讨乞了。
但这财主家三代都与乞丐有生死之仇。
这财主家的门墙上有记号,所有的乞丐都认得这个记号只要有人来他家讨过乞,讨乞者必被处死。
这就是北方的丐帮,关东的乞丐。
要知道关东的古怪,还是读读下面讲的几个故事。这些故事,讲的是关东的奇事、奇俗,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物。这些奇怪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你听也没听说过的东西做兵刃,所以这本书就叫做《奇门兵刃》。
辣洋辣子,又名羊蜡子,羊蜡罐。北方民俗称其为拨刺毛儿。圆如鸡卵,大小如人小指甲般。极坚硬,生于山里红、柳木、杨木等硬杂木枝上,身上紧压挤长在枝上,象枝上生一附生卵。是为黄刺蛾幼虫。鸟类尖喙百啄而不能破。能螫人,皮肤上起红瘢,且奇痒无比。幼虫长而罐破,长成为飞蛾,是为黄刺蛾。
洋辣子,螫人,有毒。
——动植物志及长白山民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