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满毛地黄的牦牛河岸边，一个少年一如往常，凝视着河水流去的方向。
好久好久之后，他站起身来，把一个密封的瓶子顺着河水漂走，里面有一封信，瓶子会漂到远方，也许会有一个人拾起它来，没准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这个少年是张海波。
当他路过同学吴大国家门前时，朝院子里看了看，又往前走了。
不久前吴大国跟他断交了，这让他很难过。
事情的起因是吴大国的生日。
这天大国放学回家，爸爸破天荒地给了他两块钱，说他可以拿来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大国兴奋得头昏目眩的，因为他从没拿到过这么多钱，就算是过年也没有。
村子里的许多人都知道，在过去的时光里，吴大国一直在存钱。他的床下面放着一个存零钱的瓶子。这天，他的房间里传出瓶子打碎的声音，大家就知道，吴大国终于能去买一把小手枪了。
他去商店把零钱换成整钱，高高兴兴地去乡里。
愿望本该能顺利实现的，坏就坏在他路过了那条河。
大国去乡里要经过一条河，它叫做牦牛河，河岸上长满了密密层层的毛地黄，淡紫色的花朵随风摇摆。大国在河边遇到了同村的张海波，他在河边采摘着毛地黄。张海波经常来河边采花，他说这些花是偏方，对妈妈的心脏病有好处。
吴大国正好准备休息一下。于是他们坐在河边，望着河水流去的方向。
听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在他们小的时候，这条牦牛河还是条小溪，不到一米宽，水也很浅，你从河底捡块石头连手腕都不会弄湿，随着他们长大之后，这条小河也就成了一条缓缓流淌的大河了。到了洪水季节，河水一直漫到村边，又成了一条咆哮的大江，会有各种各样的东西顺流而下，罐头盒、方便面盒——它们从哪儿来的可是个谜，因为上游除了森林还是森林。
他们怀着敬畏之情静静地观赏着河水，河水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你妈的病还没好吗？”吴大国问。
张海波摇摇头说，因为没钱买药，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大夫说如果还不治，怕是过不了年。
看着张海波肮脏的、裂满了口子的双手，愁闷的表情，破烂的衣服，大国鼻子一酸，一冲动，就把手里的二十块钱递了过去。
“给你！”
张海波愣住了。
“给你妈买药吃。”
张海波不敢接。
“拿着呀，不拿我可要改主意了。”
张海波接过来：“谢谢，我会还给你的……”
大国就往回走了。走了好远，回头看看，张海波还站在河边一动不动。
张海波拿到这钱，想了足足有一天的时间才决定，妈妈买药的事先放一放，他先拿这钱去买一把椅子。
张海波的凳子坏了，学校又没有多余的凳子给他，他只好自己想办法。一天，他跟着爸爸出去砍柴，回来的时候带回了几根木棒，用锯子截成四截，钉在一块木板上，做成了一把粗糙的凳子，张海波就带着这只凳子上学了。
这只凳子很矮，一坐下去比所有同学都低大半头，但是张海波还是很喜欢这只板凳。可是过了没一个月，他心爱的凳子少了一条腿，大概是后面坐着的同学搞的鬼，也有可能是张海波的同桌，因为他们俩老是朝着张海波坏笑。
这只三条腿的凳子引起了全班同学的注意，下课的时候，就会有同学来嘲笑他的凳子，欺负他。张海波很难受。
就是这个三条腿的板凳，在一个星期后又坏了，有人偷走了它的另一条腿。这下，张海波上课的时候不能举手，他必须把两只手都放在桌子上，身体才能平衡。
一天，老师提了一个非常难的问题，别的同学都答不上来，只有张海波会，他一高兴就举起了手。结果，那两条腿的凳子一下子倒在地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全班同学哈哈大笑。
有天下课，一位老师站在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上面，往墙上砸钉子，看见张海波，便叫住了他：“来，给我扶会椅子。”
张海波帮助他扶住椅子，一直到老师钉完从上面下来，张海波还扶着那椅子没松手，老师想拿回椅子，扯了一下，竟然没扯动。
“老师，您这椅子是从哪买的？”
“乡里的商店。”老师说，扯过椅子走了。
从此张海波迷上了那把椅子，从此他经常做梦，梦到买到了它，那是一把真正的凳子，上面一点疤痕都没有，涂着黄色油漆，比所有同学的凳子都要漂亮。他坐在椅子上，人们抬着自己转圈儿，就像皇帝一样。
这回，他有了钱买椅子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野鸟在森林中啁啾，昆虫嗡嗡，树叶间闪烁着斑驳光点，挂着许多银色的蜘蛛网。大国路过牦牛河时在河里洗了把脸，感觉神清气爽，然后走向张海波家。
到了张海波家门前，他摘了一片草，拢在手里吹出很响亮的口哨。不久，张海波出来了。这是他们俩定的暗号。
大国有几样最怕的东西，就是：地震、洪水和张海波他爸。虽说张海波他爸是个小矮子，瘦得像根锹把，可扯起嗓子来，没一个人能比得上他。只要有孩子在他家门前喊张海波，门里就会传出雷一般的咆哮声：“滚犊子，我家孩子不玩，干活呢！”
“你有钱还我了吗？”等张海波出来，大国兴冲冲劈头就问。
张海波愣了会儿，声音很小地说：“有。”
他带着大国进屋，开始找那钱，磨蹭着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大国狐疑地问：没有吧？张海波坚持说有，但是放在房间里就不见了，接着又找了起来，父母住的房间自不用说，又跑到厨房去找，吴大国跟在他身后怀疑地问：“没有吧？”张海波还是说有，甚至爬到橱柜后面去找，也没有找到。
大国只好说：“算了，别找了。以后再说吧。”
从张海波家出来，大国慢慢地走着，不知为什么心里升起来一种可怕的预感。预感这东西有时候是很灵的。大国不敢再往下想了。他心神不安地回到家中。
第二天，当他向小伙伴说起这件事时，许多人表现出幸灾乐祸的样子。
“天哪，他家多穷啊，你敢借他？借给他钱，那是肉包子打狗！”
还有的人为了表示自己很聪明，不干这种蠢事，就说谎道：“有天他跟我借两块钱，我说啥都没借给他。”
吴大国很难过，转过身，向田野的深处走去。
暮色降临，河水浓黑如墨，一只褐色的大夜蛾从毛地黄花丛里飞出来，摇摇晃晃、笨拙地飞入夜晚的空气中。
伙伴们的话仍然在大国的耳边回响。为什么所有人都不会犯的错误，只有他犯下了？当时张海波明明不想借，是自己非要借给他的，真是犯贱！
他沿着河岸走了好久，想了好久，一颗心越来越沉重。
渐渐的，周围的景色起了变化，天空中的霞光消失了，暮色逐渐被夜色取代，各个人家都关上自家的大门，母鸡一只接一只地跳上栖架，山脚下开始出现了暗淡的灯光。不过仍有些微光恋恋不舍地附在一些东西的表面，比如说石子路啦、草尖啦，河面啦，毛地黄的花瓣上啦——慢慢的，它们都变成一片模糊的蓝。
这景象使大国的心变得温柔和宽厚起来，他想，张海波会还钱的，根据自己对他的判断，他不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他微笑起来，回家了。
可是，张海波并没有如期还他的钱，不但不还，而且看见他就躲。张海波的腿长，害得吴大国追得好喘，他一把抓住张海波的手臂，他们在河边停下来。
“你干吗追我？”张海波质问。
“你干吗跑？”
“你追我当然要跑了。”
“是你心虚了。”
“我没有！”
“那你啥时还我钱？”
张海波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
吴大国彻底明白，事情糟透了。
后来他满脑子里就只有一个想法了：要回自己的钱。他暗暗地发誓，不管怎样，一定要回自己的钱。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要用它买把小手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