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都不再认为自己头上有光环,只有用力去做,来换每一点进步的时候,中国的信心,就开始了废墟上的重建。
这可能不是柏杨先生写作时所想到的,而是藏在他的心底。
柏杨先生曾给张香华女士写过这样的诗,说道:“险已夷,惊已安,我们俩注定会守望到,北极星悬升,在命运苍茫的晓色里。”
这是出狱以后的作品。这样充满期待的诗句,是柏杨先生的为人。他不是充满仇恨和绝望的人,他的笔虽然犀利,他的心中,存的却是一份希望。
十几年前,从不敢想象中国会发展到今天的样子。
柏杨先生走了,希望却留下。
写字楼不灭的灯火,脚手架上忙碌的民工,田野里互相挽起的臂膀,告诉孩子,把你的书给小朋友分享。
一切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也许。
也许可以让我们的下一代,在重新读柏杨先生的时候,不必再像我们那样汗流浃背。
琼瑶的泰坦尼克
为琼瑶的小说流泪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我大学的女同学们常常捏着汗湿的手帕,看《失火的天堂》或者《心有千千结》而双目迷离。
作为燕赵之地的子孙,我心中所更加亲近的是,西北高天下的苍莽黄沙,边塞草原上的铁马冰河。因此,于琼瑶书中的恩恩怨怨,多少觉得是“小女子心态”,和我不大相关。
想当然地认为,能写出这样作品的琼瑶,无疑是个感情世界坎坷无比又丰富无比的小资。当她在铺了天鹅绒的大床上为了爱情辗转反侧的时候,萨正在和兄弟们在风雪漫天的机场跑道上为波音737换轮子。我们的世界,没有交集。
直到看了她的《我的故事》。
这本书,我是在大学毕业几年后读的。早晨开始看,直到黄昏,因为我读完之后,又反复读了一遍。那一天,琼瑶的世界在我的心中天翻地覆。
《我的故事》,是琼瑶的自传,我想,如果没有读过这本书,不可以算做真正了解琼瑶是怎样一个人的。
这本书中,记录了一段我们早已忘记的历史,也颠覆了我对琼瑶的看法。
琼瑶的确出生于教授之家,书香门第。然而,她记录下的童年,却和小资没有多少关系,她用了大量的篇幅记录的,是逃难。
1944年,六岁的琼瑶,随着全家——祖父、父亲和母亲、哥哥、弟弟……开始了逃难的历程。
那一年,日军发动了豫湘桂战役。琼瑶家的祖屋所在地衡阳,是两军决战之地。中国军队第十军在这座城市死守了四十七天,终因援军不济,力竭城破。
逃难之前,琼瑶把自己最珍爱的一面小锦旗交给了妈妈,藏在所寄宿农家的阁楼上,因为大家都说农家一无所有,日本人是不会抢劫这个地方的。
日军果然没有抢劫,他们烧掉了整个村子。这只是琼瑶记忆中苦难的开始。
几十年后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依然可以读到家国沦亡之际一个普通人家的惨痛。
逃亡中,琼瑶第一次目睹了死亡。“山沟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有一个人影从我们掩护着的松柏外面闪过去。我们全吓怔了,忘了哭,也忘了叫,瞬时间,山沟中寂然无声,我从松树的隙缝里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着的人——一个平凡的农人,腿上滴着血,一跛一跛地飞跑着逃走,然后,就是一阵日本人的呼喝声,又一排枪声,那农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了解死亡是怎样突然就能来临的,第一次看到鲜血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里流出来。”
接着,他们又被日军围住搜查,一切财产都被抢去,连琼瑶的母亲都险些被日军掳去。“一向文质彬彬的父亲,立即爆发了,他陡然间冲过来,抱住母亲,对那日本兵大吼大叫:‘放手!你这禽兽!放手!’一切发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举起木棒,对父亲拦腰一棒,父亲站立不稳,那山沟又是一个往下倾斜的斜坡,父亲摔了下去,顺着斜坡,就一直往下滚。祖父忍无可忍,也冲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后,他继续拉着母亲,往山沟外面拖去。母亲用手抓紧了山沟两壁的青草,哭着往地上赖。我眼看父亲和祖父挨打,母亲又将被掳走,恐惧、愤怒和无助的感觉一下子对我压了下来,我用双手扯住母亲的衣服,放声大哭。同时,麒麟和小弟都扑了过来,分别抱住母亲的腿,也放声大哭,我们三个孩子,这一哭哭得惊天动地,我们边哭边喊着:‘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
只是因为琼瑶的弟弟恰好和带队日本军官的孩子同岁,使他产生了恻隐之心,一家人才逃过此难。
写下这样文字的,是我们所认为自己熟悉的琼瑶吗?
在这本书中,琼瑶这样的记录,比比皆是,处处都是那双六岁的眼睛亲眼所见——为了避免大家被发现,表叔伸手去扼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悄然将与琼瑶每天抱着睡在一起的小妹丢弃在旅途中;父母赴水自尽又被琼瑶的哭声唤回;生死辗转中祖父却固执地在口袋中留着自己抗日救国的诗歌;宁可被枪毙也不让汉奸侮辱……
弱国子民的血泪,尽在于此。
琼瑶在书中写道——“我的国家民族观念,就是在这枪口下建立起来的。所以我常说,别人童年的教育来自学校,我童年的教育,却来自战争。”
2004年台湾地区大选,琼瑶阿姨为反台独在网站上发表公开信:
“亲爱的朋友啊!从何时开始,长江、黄河、青海、长城、喜马拉雅山……都不再是我们的骄傲了?唐宋元明都不再是我们的历史了?我真的陷进无法自拔的痛楚里。”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心中有一点淡淡的疑问——有着这样经历的琼瑶,成年后的作品中为何却只有温柔婉约,而没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刚强之气呢?
直到看到《泰坦尼克》中的一段,我忽然若有所悟。
《泰坦尼克》的结尾,罗丝是怎样对杰克喃喃自语的呢?
她没有说我是多么地怀念你,在心底爱你这些话。她说,我结了几次婚,爱过几个人,生了几个孩子,走了世界多少个地方……她的一生怎样的快乐和有价值。
杰克的死,是为了罗丝的生。
而他让罗丝活下去,假如她从此只是忧伤地怀念自己,我想并不是杰克所要的最好报答。那最好的报答就是罗丝自己所说的——她是那样珍爱杰克换来的生命,所以让自己的一生都快快乐乐,轰轰烈烈,一直到九十岁。
她的生命是属于两个人的,她快乐了,他才快乐。
左权,这个刚毅的红色将军,在留下的信中对自己的女儿用了如下的所有称呼——“小鬼、小家伙、小宝贝、小天使、小东西……”
将军用了这样的称呼,我想他是从心中希望把一切苦难在自己的手中终结,只给女儿拥有美好的东西,包括美丽、温柔和幸福吧。
我们的先人在艰难时刻能够勇敢地面对苦难,却不是为了把我们变成冰冷的钢铁,而是为了让我们按照和平与善良的本性生活。
什么是我们心中的家国呢?那些不朽的诗词歌赋,江南烟雨,漠北秋风,弄堂里孩子们跳猴皮筋时的欢笑,在课堂上为某个莫名的惆怅而走神的瞬间。
对于琼瑶来说,悱恻温婉是她的本性。历尽劫难,痴心终而不改。这种南方小女子的情怀,在《我的故事》的苦难衬托下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离离原上草,用最柔弱的一面让人感到生命的顽强与灿烂。
一如阿基米德最后的时刻,他说:“让我画完这个圆。”
读过这本书之后,对琼瑶的感觉真的不再一样了。
当一家人经过一次次抢劫、杀戮、搜查之后,琼瑶在第八章“夜半穿越火线”的结尾一段写道:“中午时分,我们见到了第一队国军,看到了第一面国旗。”
那时,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在读琼瑶的书时,我居然落泪了。
从此,也不可以笑话那些读琼瑶落泪的女生了吧。
后记:琼瑶一家遇到的中国军队,是桂军第27团辎重连,他们的连长曾彪成了一家人的保护神。他们跟着他的军队走,吃他的军粮,喝他水壶里的水。琼瑶的家人,在他的帮助下,平安到达广西,随后转往重庆。琼瑶写道:“一天清晨,我们全上了火车,倚着车窗,含泪望着站在月台上的曾连长。车子终于蠕动了,曾连长仍然站在那儿,一身军装,威武挺拔。他不住地对我们挥手,我们也不住地对他挥手,车子越开越快,越开越远,曾连长的影子就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看不见了。别矣,曾连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曾连长。”
战后,琼瑶一家人曾反复寻找曾连长,虽然没有找到他,但总期待着和他的再次相逢。琼瑶在另一段文字中曾经对曾连长此后的行踪做过一点提示,她说:“曾连长奉命死守桂林。”
桂林战役是抗战后期的一场血战。1944年11月,日军进攻桂林,和所有国民党军当时进行的很多战役一样,这次战役充满了牺牲、血腥、阴谋、内讧和叛卖,然而,战斗的激烈程度在很多日军文献中依然清晰可辨。11日,桂林陷落,此战中国军队三名将军殉难,分别是第三十一军参谋长吕旃蒙、第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和桂林城防副司令官陈济桓。第二十七团辎重连的下落无从查找,只是从战史知道,当时桂林守军将大量辎重囤积于七星岩岩洞中,以期与日军长期作战。因为汉奸告密,日军猛攻七星岩。由于守军顽强英勇,日军无法攻入,遂对洞内施放毒气,守军全体殉难。
曾彪连长的忠骨,或许就在七星岩的某个洞穴之中吧。
一如琼瑶的父亲第一次见到曾连长时,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他说——“不甘异族迫害,要付出多少代价!”
地狱里也有天堂——读徐晓的《半生为人》
从北京回来,带回一本书至今不能读完——徐晓女士的《半生为人》。
每次只能读一两页,不能读更多,否则我无法呼吸。
看了几天《半生为人》,我对自己的思路整理良久,结论只有三个字——
洗灵魂。
这本书属于20世纪70年代的人,它又不该只属于那个年代。
我和我在北京的朋友联系,一定要让他找一本来送给我的一个一面朋友,她的丈夫刚刚猝然离世,这书里有力量。
更多的是有感动。
那种用平静让人战栗的感动。
我不惊奇于这本书,因为它只是还原一种古朴的真实。
徐晓的这部作品,记录了那一代被称做“文学青年”的人们,怎样伴随理想起舞,写的是周郿英和徐晓的爱情和他们的朋友们的故事。
郿英和徐晓的朋友们,都是一些在生活中把自己洗到素面布衣的普通人,尽管他们有的并不缺少名气,而徐晓写他们的时候,笔法也近乎白描。
徐晓写到丁玲请史铁生去见面,第一次史铁生出于对名人的敬距离也出于对名人的敬畏拒绝了;第二次丁玲又请,铁生答应了,可是还没去呢,丁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徐晓记下了史铁生谈起这件事的话,他说年龄是一堵墙,可是墙上应该可以有门和窗户。
萨想铁生有一点悔意,因为他善良。
这样富有灵气的话在这本书里我没法枚举,徐晓的灵气,徐晓的凌厉。你都能体会到。
还记得有一张徐晓的照片,好像是在北海的划船上,笑眯眯的不看镜头,穿着裙子还拿着一瓶汽水。田晓丹说这是一个“七七级”的女大学生——在革命理想和美好生活之间流连忘返,幻想着鱼与熊掌可以兼得。
网上也可以看到《半生为人》,然而我觉得看网书的缺点是看不到这些好照片了,那会减色很多。
其实书中的照片都很粗糙,唯其粗糙,始有沧桑。
唯一不粗糙的可能就是陈迈平(万之)在丹麦的那一张,英俊而戴着眼镜的陈迈平坐在码头上,白衬衫,蓝裤子,背景是白色的老船。
他在随照片写给徐晓的信中说:“这不是《今天》时候的陈迈平了,这是1990年的老迈平。”
只这一句话,其中的滋味已让我心中一酸,那天恰好和我的老友晓筠联系上,她说我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有变,鬼使神差,我说,这已不是当年的萨苏了,这是二十年后的老萨苏。
迈平的敏感,迈平的伤感,只这一句,足矣。
郿英和徐晓的朋友,大多吃过很多生活的苦头,却从没失去过对于生活的信心。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郿英和徐晓自己。
郿英最后还是走了。徐晓和郿英之间不是一个付出和牺牲的故事,而是一对夫妻的故事,夫妻是一种相互的关系,这里面没有一本账可以说清楚。它让每个读过的人都会为之手足无措。那是一个从最初就注定悲剧结尾的姻缘。然而,两个相爱的人,却可以把地狱过成天堂。我相信,这部分故事可以让我们更加清晰地看见我们的心灵。
田晓丹说得更好,这个家庭里,你不会感觉到郿英不在,他只是不说话,不占地方罢了,你还可以从娃娃(郿英的儿子)日渐长大的眼神里,找到郿英。
郿英坚强,徐晓说:“恐怕不止我一人从他身上懂得了一个人的自尊是怎样确立的,尊严又是如何获得的。”
还有一句话,她说:“无论他怎样消瘦得像个难民,他伤口怎样流得稀里哗啦,他呕吐得怎样不亦乐乎,我从没感觉到尴尬或难堪。我为我的丈夫有这样出色的表现而骄傲,我为我是这样的男人的女人而骄傲。”
夫妻是这样做的。
实际上,徐晓大多数的照片快乐天真,是真正聪明人的照片,只有一张不像的偏偏给拿去做了广告。
这是一本记述快乐的书,一本平平静静的书,徐晓的好处是她的聪明伶俐,她的悟性极好,我们说糟糕的书便是:好人是好人,坏人是坏人,脸谱化。其实给好人加上些毛病写出来,说这样更“接近生活”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徐晓笔下的人不好不坏,她不评的,可是她喜欢的人,你也会亲近,好像你多年的朋友,他们的毛病也那么让你接受,这毛病一点儿不突兀,大概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