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男孩兴致正酣,拳掌交错间,看似很有气势,实则毫无章法可循,更没什么力道可言,完全就是胡乱耍弄。
恰在此时,树上飞来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叫得人心烦意乱。
男孩边比划边皱紧眉头,最后索性停身下来。他双手叉腰喘息片刻,接着猛地转身朝树上轰出一拳!
“扑——啦——啦——”树上鸟雀甚是警觉,瞬间东逃西散,飞得一干二净。
望着行将落到自己头顶的一根羽毛,男孩狠劲一挥胳膊,面露得意之色,“哼哼,有本事再给我叫啊!一群……”
只是欢喜的话还未说完,却见他脚下突然一滑,整个身子接连倒退。
“噔噔噔噔!”
男孩梗直脖子,小胳膊不住摇晃,试图稳住身形,可终究还是徒劳,只听得“扑通”一声,整个人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层云渐渐退去,天际微微泛白。
男孩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胸口不断起伏着,瘦削的小脸儿上除了汗渍,看不到任何表情,只在眼底兀自留着一丝坚毅与不甘。
当最后一颗星自天际隐去,他忽地坐起身子,瞠圆双眸长喝一声,“精——英——堂——”
精英堂,凌蒙大陆上家喻户晓的道法启蒙之地,由华州三大宗门龙虎盟、云书苑、布衣门共建而成,至今已有千年之久。
出生于这片大陆的人,无论男女,一旦年满六岁,都会被家人送到当地修道者那里捏探一番。
捏就是捏拿根骨,探就是嗅探灵性。其中,根骨决定道体类型,灵性关乎道窍个数,皆为修成道身的必备条件。
男孩叫方延,云来客栈老板方本善独子。跟方家堡其他的孩子一样,六岁那年,他便被方本善带着来到精英堂招募者面前。
“这孩子怕是病得不轻,还是尽快瞧瞧郎中为妙。”
说话那人一袭标准的精英堂道服装扮,伛偻着身子,眸子着实锐利,只消一眼,便言之凿凿,连捏探都免去了。
华州自古多妙手,方家堡一带就有不少。回家之后,方本善找了不下数十个郎中给方延医治,可得到的答复却出奇一致。
“令郎没病,只是骨体太过轻薄,不能修炼道法而已。”
没病?!自是最好不过,至于能不能修道,方本善跟其妻子张雅香根本不在乎。
一者家境还算充裕,二来他们也没什么龙凤大愿,只求方延能延续下方家香火平安度日足矣,单就给他取名一个“延”字便可见一斑。
但方延可不这么想,眼见方家堡那些同龄的孩子几乎都被招进了精英堂,他心里除了羡慕就是嫉妒,而剩下的娃娃几乎都是些娇生惯养的膏粱子弟,顽劣十足,常以欺他为乐,根本玩不到一块去。
唯一能跟他玩到一块儿的是个女娃,却也在某天夜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山火吞噬。他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心下已愤恨至极点,愤天不公,更恨已无能!
那夜之后,他一头扎进书房,再没迈出过家门半步。方本善也是喜文弄墨之人,家中藏书颇多,大半辈子走街串巷卖酒得来的钱,除了日常用度,都用来买书了。
而这些书对于幼小的方延来说,其中很多文字极为难通,读累了他就双手托腮望着窗外发呆,一个不经意,又会幻想起来年精英堂招募时的情景来。
如此半年光景下来,他整个人竟变得沉默不言,话都留到了梦里去,梦话虽多却只有三个字——精英堂。
这一切,方本善跟张雅香皆是看在眼内疼在心里,知道他们这个儿子生性倔强,硬来怕是适得其反,所以每年的精英堂招募,都会带他过去。
九岁时,方延抖擞精神站到招募差人面前。那差人很年轻,身材魁伟,勉力低头看了看,报之以嫌弃的眼神,断然拒收。
十岁时,他又掂直了脚尖,再次站到招募差人面前。那差人将胡子一撅,抬手摁了下他的大脑袋,又摇摇自己的小脑袋,再次拒收。
十一岁时,方延有些不知所措,堪堪走到那差人近前,连头还没抬起来,便被其随手拨弄到了一边,直接无视掉了……
如此年年望年年失望,精英堂已然成了悬在他心头的一块顽石,触不到又挥不去,既爱又恨,痛苦不已。
直到数月前,一家人搬至华州城生活。方本善本就有一身酿酒手艺,再加上张雅香既聪慧又能干,二人便在这西大街上试着开了家客栈,随着客栈生意日渐红火,他们越来越忙,便再也没空管方延。
这下可叫方延得了自在,每天早早起来,都要先在自己的小院儿里耍弄一番,之后便偷偷溜出客栈,去找精英堂的所在。
——酒馆门前
“去!去!去!别扰了我们生意。”门口伙计手拿鸡毛掸子,一阵乱挥。
或许是勾起了什么辛酸往事,那伙计的面色很难看,小声不屑道“想当年,我那么奘的身体都进不去,就你那小身板子还想去精英堂,做梦呢吧?”
——街头
一个醉汉拎着酒袋,支吾道:“大、大、大哥,你看恁小的一个娃娃,恁大个脑袋,竟然问我精英堂在哪,可笑不可笑。”。
“当然可笑了,你说在哪?”另一个醉汉追问。
“我说在他娘的怀里,嘿嘿……”
——林间
“勇哥,他问精英堂在哪儿,你知道吗?”一个娃娃问。
那个叫勇哥的娃娃听后,狡黠地一笑:“当然知道啦,来,来,来,我带你去……”
“噗通!”
“还去精英堂,你去茅坑吧,哈哈哈……”欢声笑语中弥漫着熏天臭气。
……
如此数月下来,整个华州城的街道几乎被他转了个遍,可连精英堂三个字都看不到,更别说在哪里了。
说来也巧,就在几天之前,方延刚出客栈门,就见两个人在张贴告示,走近一看,竟是精英堂招募的告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精英堂在内城。
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进不去——内城外面笼罩有一层乍隐还现的光膜,五光十色甚为神秘,内里的光景始终看不到。
殊不知,那可是宗门禁制法阵,由华州三宗门主率百余众道法高深的精英弟子合力结成,绵延尽百里,高耸入云端,看似薄如蝉翼,实则坚硬如铁,可御万刃,寻常百姓绝难进入。
他曾试着强行闯入,可刚一触到那层光膜,整个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高高弹起,重重摔到数十丈远的地上……
“十二岁是精英堂招募的最高年限,错过今年就再也没机会了。”回想着数日前的那一幕,方延长叹一声,忽地一皱眉,伸手从屁股底下摸出一颗小石块。
“你也欺负我!滚——”方延牙一咬,胳膊一甩,小石块脱手而出,向墙外飞去……
……
“哎呦呵!幸亏我的手快,不然非挂彩不可。”
说话那人又高又瘦,黑脸黑道服。他从一侧围墙下来,晃了晃夹在两指间的小石快,脸上余悸犹在。
在他身后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又矮又胖,白脸白道服。另一个须发花白,面带和善,正是客栈老板方本善,
方本善知道自己儿子闯了祸,紧抢两步上前,慌忙躬身施礼:“夏爷,您没事吧?真对不住,是小儿太鲁莽了。”
“这院中娃娃就是你儿子方延?”黑脸瘦子翻手腕将小石块丢到地上,掸着前襟问到。
“没错,正是小儿方延。您看……”方本善点点头,面露苦笑,接着袖口一阵翻动。
“哼,骨瘦如柴,面色焦黄,不用捏探,一看就……”黑脸瘦子正说着,就觉得左手一沉,低头一看,是一小袋银子。
他那脸本来就长,这下更长了,“我说方老板,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堂内可是有规矩的,凡痴傻呆苶与体弱多病者一概不收。”
正在此时,旁边那白脸胖子将大肥肚子一腆,挤到二人中间,插言道:“且慢,且慢,我看本善老兄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先说来听听。”
“白爷所言极是,我确实还有话说。”方本善冲白脸胖子一阵点头哈腰。
“说,说,说,今天是招募的最后一天,我们必须慎之又慎,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好胚子。”白脸胖子说着,冲黑脸瘦子一使眼色,顺势将那袋银子抓在自己手中,好一阵摩挲。
还好胚子,好你个猪头,就那小身子骨,大风天都能吹丢,我看你是贪图人家这点银子!黑脸瘦子皱眉头一阵暗骂,却又不好当面说什么,只得听方本善娓娓道来。
“要说小儿那身体呢,确实是差点,但他心智极佳,头脑聪慧,自幼喜文。不瞒二位说,在下也是喜文弄墨之人,家中也有些藏书,其中有很多我都没读过,可他却能倒背如流,就连‘三经四典’都是烂熟于心……”
所谓三经四典,即天、地、阴阳三经跟春、夏、秋、冬四典,被凌蒙人奉为经典。
白夏二人身为精英堂差人,自然知道这些。不过,三经四典卷帙浩繁,涉猎甚广,内容从天文地理、四季更迭,到九州百态、人情威仪等等等,可谓包罗万象,举一千从。
其中很多内容晦涩至极,堪比道经秘法,就算是灵资卓越的修道高师也绝难全通全晓,可方本善却偏偏敢说自家孩子已将这些经典烂熟于心,这在白夏二人听来,真是大言不惭,滑天下之大稽!
黑脸瘦子拉长着脸,已是听得极不耐烦,正欲抬手阻拦方本善话说八道,却被白脸胖子伸脚踩在脚面上,接着就是一阵挤眉弄眼,他只好作罢,任由方本善继续往下说。
“要说这一百两银子确实不多,可我只求二位官爷给小儿带个路,至于能不能收,其实无所谓。”
“无所谓?”白夏二人俱都一脸不解,知道我们不收,还带什么路?
方本善压低声音继续道:“是这样,小儿生性倔强,却又偏偏认准了精英堂这一条道,我也是苦劝无果,实在没什么法子啦,恰逢二位今日到此,所以才想出这么个主意,就是拜托二位带他去精英堂走一遭,断了其修道的念头。”
“可这……”黑脸瘦子仍是一脸难色,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白脸胖子眉眼狂舒,抢言道:“嗯,这法子极好!您放心,这事就包在我俩身上,到时保准叫他断了修道的念头,嘿嘿嘿……”说罢,将那袋银子稳稳揣入怀中。
这桩买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双方相互一笑,算是合了各自心意。
但是,人在做天在看,他们这番谈话还是被那天上的日头听了去,一时间风吹雾散,晨光穿云,将整个小院照得通亮。
“什么!我被选中啦?”
“真的!?”
“我被选进精英堂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