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张致和也没有想到陆还苏会向他讨要一把吃饭用的餐刀,而这把餐刀在昨晚还被眼前的人用作杀人工具。
不过,一把餐刀而已,对于张致和来讲没有丝毫难度,就算昨晚那把被人处理掉了,他还可以让人去找一把一模一样的代替,于是欣然答应了他的要求。
入院后第三天下午,吊着胳膊的陆还苏拿着一个小礼盒包装的餐刀如愿以偿的出院了。
回到仁爱医院,莫老对他的伤势表现出了极大关注,不但拆开纱布认真的检查了一遍伤口,还亲自为他熬了一罐对症中药,并亲眼看着他僵着脸梗着脖子全部灌进肚子里。
当听到莫老说这样的中药需要每天服用的时候,陆还苏表现出了罕有的强硬拒绝了莫老的好意,但无论如何也说不过这位前辈医生,最后讨价还价改成了两天一次。
看着莫老端走药罐的背影,陆还苏对中药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那种奇怪味道的汤水真的能治病?他差点当着莫老的面全都给吐出来!
有这么一位关注爱护小辈的老人在,伤患陆还苏在左手能动之前被暂时剥夺了医生的权利,只能帮着医院看一下大门,中文不好的他连咨询方面的工作都做不了,最多充当翻译接待一下外国病人,而英租界里说英文的外国人居多,他的英文水平也就比中文高一点点,实在起不了什么作用。
于是闲了两天后,他去外面买了两本中国小孩识字的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自学中文。
受伤半个月后的一天,仁爱医院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莫老亲自为陆还苏的伤口拆线。不得不说,这位行医多年的老医生技术实在高超,将近二十针的缝合线全部拆完,他也只感觉到轻微的疼痛和麻痒,适应了一会儿后就基本无大碍了。
既然伤口已经拆线,张娉婷的德语家教课到了复课的时候。
虽然这个时候他的左手还不能剧烈运动,伤口也没有完全愈合,但只要不遭受到外力撞击或者太过用力基本没什么问题,上课主要用右手,没有什么妨碍。
第二次上课之前,陆还苏检查了一下上节课留给张娉婷的作业,发现她已经把之前讲的内容都记牢了,于是改变了教学方式,从实词教起,先确认要教的意象,张娉婷用中文表述一遍,然后他教德语,这样既可以保证学生记忆深刻,他这个老师还能顺便学中文,两全其美。
张娉婷这边似乎对教老师学中文也很有兴趣,在课堂上和陆还苏的互动越来越多,隔一天一次的德语课在进行了一个月后,二人已经能用中文夹杂着德语较为顺畅的交流了。
而经过了这一个半月的休养,陆还苏的左手好了许多,只要不剧烈运动,平时活动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在莫老检查后,获准回到医生的工作岗位上,但仍未被允许为病人做手术,不过需要做手术的人本来就不多,倒也没什么。
时间就这样平静的过去,陆还苏就像本来就打算来上海做医生一样一直呆在仁爱医院,之前说要为他安排后续的孙志奇再没有丝毫消息,也没有人来和他接触,当个医生做做家教,生活倒是显得平常了起来。
这天中午,吃过午饭的陆还苏在三楼阳台上洗衣服和床单被套,因为左手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他洗的很慢,正好这天他休息,时间很多,一洗就洗了一个多小时。
虽然天气渐暖,但是偶尔吹来的冷风还是带着丝丝凉意,站在阳台边缘晾床单的时候,一阵风吹来让陆还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还不敢太用力的左手一抖,滴着水的床单从阳台边缘掉下去了。
“哇呀!”
听到楼下传来声音,陆还苏急忙探出半个身子朝下望,发现床单好像罩住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正趴在地上,应该是被绊倒了。
“#*&%%#¥@&%……”
被床单罩住的人半天没有从下面挣脱出来,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听语气带着几分暴躁。
想想也对,任谁好好的走在路上被一张湿透了的床单兜头罩下心情也不会好,没有破口大骂已经很克制了。
“对不起!请等我下来!”陆还苏对着下面喊了一声,急忙下楼去查看情况。
仁爱医院右边的小巷通往一个上海本地居民的杂居区域,陆还苏并未进去过,只从自己住的房间窗子俯瞰过那一片民居,知道这些居民的生活似乎并不太好,很多房屋都显得有些破烂,外面晾的衣服有些还打了很显眼的补丁。
当陆还苏赶到那条小巷中的时候,那人已经从床单下钻出来了,原本洗干净的床单被丢在一边,上面还有几个很显眼的脚印,应该是被他发泄踩的。
这是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脸上有点脏脏的,看起来像是在什么地方蹭到的煤灰,右手拎着一个纸包,但是已经被压扁了,不知道里面装的是啥。
“非常对不起,是我的错,你有没有哪里受伤?”经过了这段时间的中文学习,陆还苏的中文水平飞速进步,然而语调还是很奇怪,一听就是一股外国人的大舌头味。
少年原本就不是很好的表情听到他说话立刻就出现了几分警惕:“你是日本人?”
感觉到少年明显的敌意,陆还苏愣了一下,赶紧回答:“不是,我是中国人,但是长期在欧洲生活,所以中文不太好。”
“欧洲?”
“就是许多绿眼睛蓝眼睛的白人的国家。”
“……”少年明显还想说什么,但一想到他说自己是中国人就又把话咽了回去,低声嘀咕,“大鼻子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什么?”
“没什么。”少年仰头看了一眼陆还苏,提起右手的纸包在眼前晃了晃,“都是你害的,我给爷爷抓的药被压扁了!”
陆还苏抽了抽鼻子,随着纸包的晃动闻到了一股中药味,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不久前灌中药的悲惨记忆,说话的时候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什么药?压坏了我可以赔。”
少年看了一眼陆还苏,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高墙,问:“看你是从医院里出来的,你是医院的人吗?”
因为休息,又在洗衣服干家务,陆还苏身上穿的很随意,再加上年轻,看起来并不像是医生。
“我住在里面。”
“那你会煎药吗?”
“会。”前几天莫老才借给他煎药的机会教过他,虽然不太熟练,但也算会。
少年哼了两声,考虑了一下然后说:“那你就来我家帮忙煎药算是补偿吧!”
“好。”煎药而已不耽误时间,陆还苏立刻答应下来,但指了指旁边已经脏的不成样子的床单,“我先把这个收回去。”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快一点啊!”
“好。”
把床单收回楼顶,陆还苏在家里换了一身比较正式的衣服才下楼,靠在墙上的少年一看到他就撇嘴:“还换什么衣服?又不是去干什么大事,里面也没人看。”
陆还苏只当没听见,对他笑笑:“带路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换过衣服的原因,少年对陆还苏的态度比之前要正经一些了,走路的时候也特意选择了不容易把衣服弄脏的路线,毕竟这里的房屋有不少是几十上百年前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地面上坑坑洼洼,不熟悉的人一不小心就可能栽个跟头。
少年的家其实离仁爱医院不远,在门口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医院三楼陆还苏住的那个房间,只不过因为这一块的房屋修建的很没有规律,有的又经过了后期改建和扩建,明明一墙之隔的地方却要拐好几个弯才能到,所以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
“你知道吗,之前有个不开眼的偷儿跑来这里偷东西,也不知道这里有啥值得他们注意了,结果转到了天亮也没有找到出去的路,最后被大家抓住打了个半死,还是沈大娘好心劝大家别下狠手,不然估计得交代在这。”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陆还苏一边努力的想要听懂他说的内容,一边打量周围看上去随时可能倒的围墙,隐藏在记忆深处的法国贫民窟生活汹涌而出,眼神不由自主的暗了暗。
说了半天,少年发现一直是自己在说话,旁边的人一点声音也没出,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毫无心理准备地对上了一张面无表情地脸和一双阴晦不明的眼睛。
“噗通!”少年左脚绊右脚趴在了地上,手里的纸包飞出去几丈远。
本来在走神的陆还苏反应过来伸手去捞的时候已经晚了,眼睁睁的看着他摔了个五体投地。
“你没事吧?”上前一步拉着少年的手把他扶起来,陆还苏扫视一眼大概检查了一下他身上,发现除了两个撑地的手掌有擦伤之外就只有膝盖处的裤子被磨破了一个洞,天凉穿得多并没伤到肉。
“还好,不疼。”少年甩了甩手,仔细盯着陆还苏看了两眼,发现他一脸阳光,眼神也很柔和,和刚才看到的并不一样。
看错了?
陆还苏不知道少年心里在想什么,听他说不疼就笑了:“疼的话告诉我,我是医生。”
少年愣了一下,沉默了几秒对他说:“等会儿你见到我爷爷千万别说你是医生。”
“为什么?”
“他讨厌医生,认为医生是穿白衣服的乌鸦,报丧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