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樊城
呼啸的漫天风雪之中他孤身站立在风口,寒风从他脸颊吹过,凌厉如针,再透过甲胄上的缝隙覆盖进全身,他始终不为所动,只目视着前方那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的层层峰峦……
雪花落上他如墨的发丝,衬得原本就白净的面容更加的苍白,那在风雪中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下,如墨笔清扫勾勒出的眉梢此刻也微微蹙起,眼眸中浮动出远方的雪景便如同映衬上了一片星辰,洒下点点星芒。雪花划过他如慢雕细磨般的鼻梁,无法停留便只能继续飘落,唇角始终紧抿,柔和的曲线像是在浮动,轻微的跃然于脸颊之上。
他是一个俊美如斯的束发少年,挺拔的身形不受风雪的丝毫侵扰,就如一棵松柏立在那里,冷峭而孤绝。双眸中的深邃似是早已穿透了那千层雪,万重山,去到了他心底最在意的那个地方。
他是辅国大将军的次子——霍南星。
在他身后不远处另一个少年同样屹立在风雪之中,那少年是他的兄长——霍云逸,而他们的身后便是樊城外城的城防驻军营。
此刻,他们屹立在风雪之中已经有些时候了,霍云逸已经感觉到寒风无孔不入,透过盔甲和盔甲里层的棉衣正猛烈的灌进了体内,周身逐渐像是覆盖了一层薄冰慢慢僵硬。他只好开始挪动着脚步踩在吱呀的雪层中朝他弟弟走近,待来到霍南星的身侧,见他的目光依然望着那南方的层层峰峦怔怔出神,仿佛心绪早已随着视线飘出了千里之外,心下一紧,眉头紧蹙。他在寒风中吸了一口凉气便将手里一直拿着的一件兽毛皮制成的斗篷披在了他弟弟的身上,“这里风雪大,小心着凉!回营帐中吧!”话语声很是清淡,没有任何的劝解或是宽慰。
霍南星没有回头看他,视线仍然落在远方,紧抿着的唇这时却突然开启道:“今日是她的生辰!”
霍云逸抬眼望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到今日她就十三岁了!”霍南星继续望向南方,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如果她还活着,她就……十三岁了!”话中透出了层层悲凉。
霍云逸到此刻只得在心中轻叹了一声然后唤了他弟弟一声:“星弟……”
霍南星还是没有理会他,脸上泛起了苦笑,“我到如今才知晓她的生辰,可却连她的坟冢都不知在何处!”
霍云逸望着他的脸,见那上面此刻又换上了风雪还要冰冷的神情。“你只与她见过一次,她对你而言就已经……”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皱着眉望着他的弟弟。
霍南星这时终于回过头望了他兄长一眼,然后慢慢开口道:“因为她不是别人,她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从今往后……便再也没有她了!”
从今往后……便再也没有她了!
最后的声音近乎梗咽,透着无止境的悲痛,而霍云逸甚至在他的眸中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晶亮,这让他这位兄长的眉头陡然间皱的更紧了,他微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开口对他弟弟说些什么,但终究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
悲痛被深深压下,神色便也慢慢的平缓了下来,那望着远处的眸子却渐渐的迷离了起来,周围所有的景物在他眼中已然消失了,他仿佛又见到了与她初次相见的情景。
她穿着洁白的广袖罗衫裙,襟上和裙摆都绣着簇簇淡黄色的菊花,当时他并不认得那是什么花,只觉得它很适合她,尤其是映衬上她的笑容时让人总能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她在所有女孩中总是最显眼的,她的姿容,她的才情,还有她那与众不同的喜好。她总是让人惊艳,让人讶异,让人对她刮目相看,她似乎便就是那样的与众不同,独一无二。
他还记得很清楚,祖母寿宴过后,长姐带着在场的所有女孩都凑在一起去花园庭院里闲逛,游玩,品茗时,唯独她偷偷跟着她两位哥哥出了角门,跑到了他霍府后方的校场来了。
那日,由于府上来了许多世家子弟,于是大家都想趁着这个难得的时机相互切磋一下,最开始就选了六艺中的射术。当时在场比箭术的除了她的两位兄长外还有其他好几人,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所以那些世家子弟们便不乐意她待在一旁,说是万一误伤了她就不好了,都嚷着让她离开,当时连她两个哥哥都颇有些为难。
一想到当时的那个情景,如今想想也算是明白了那日那位侯府的世子为何不乐意她待在一旁了,恐怕是不想在她面前输了丢面,所以才一个劲的说流矢不长眼,万一误伤了可就不太好了。哪知她执拗的很就是不肯走,甚至还说她可以给他们当裁判。她如此一说,这位侯府的世子就更不乐意了,当下便一扬脸道:“就你还想当裁判,你懂箭术吗?你怕是连弓都没碰过吧!”
“谁说我没碰过弓了!我还拉过几次呢?”
听了她的话,他们当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似是根本不相信,只是她的两位哥哥这时便出来打圆场劝她离开。自己还很清楚的记得当时,看她的神情是很想留下来看看的,于是便站出来对那些嚷着要她离开的世家公子道:“只是在旁看着,又不碍着你们什么事,干嘛非得让她走啊!你们怎么这么没度量!”
结果却惹来了他们的一阵笑骂。
就在场面有些嘈杂的时候她却又站出来对着那个此刻一直在笑,刚才也一直轰她走的侯府世子道:“留在这射击场上是不是只要懂得箭术就行了?”
侯府的那位世子,比她年长,高出她许多,当时就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轻笑道:“你懂箭术吗?”
她却仰头望着他从容答道:“虽不太懂,但也不是一窍不通的!”
“那你既然觉得自己算是懂得箭术,那我就给你一把弓,射一箭试试?”这位侯爷世子本就是故意给她出难题,当时自己还怕她下不来台,替她担心来着,毕竟,这世上还没有那个女孩会接触这射术。哪知,她竟然真的点头应下了。
她当时就是从自己这里借的弓箭,将手里的弓箭递给她时还犹豫了,因为对她确实不了解,可她却只是笑着望着自己,仿佛她一点都不担心似地。
“你还真敢拿着这弓箭啊?”侯府世子见她从自己这里借了了弓箭相当惊讶,随后却又不以为然的笑道:“若是你能将箭沾上那靶子,或者不需要碰到靶子,你只要将它朝前方射出去,我就……你离开的时候我给你牵马!”他犹豫了会才陡然下定了决心说出了这么一个条件,就仿佛是与她打赌,这便是赌注。
这个赌注可不一般,他的身份可是侯府世子,他要去给她牵马?这完全不可能!自己当时就是这么觉得的,所以便有上前劝了劝。她要是没做到,这世子绝不会轻易翻过去的。可她还是不以为意。
最后,她便当这众人的面将那把弓稳稳的拉开了,虽然看起来吃力但她竟也稳住了,双臂好像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娇弱。待到拉满之后,端稳了的箭头“嗖”的一声箭竟还真的射出去了,并且众人都见到那只白羽箭是擦着前面那箭靶的边缘射过去,最终插在了箭靶后面的地面上。要知道她站的位置与那箭靶起码有三十步远,她却真的射出去了。
“不好意思!各位,我家小妹在家是拿过两次弓箭,我这个大哥也就教过她两次而已!”她的大哥在一旁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记忆到了这里,霍南星忍不住笑了笑,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位世子当时的脸上,简直像刷了一层灰,土头土脸。
这位侯府世子虽然行为乖张倒也言出必行,果然在她离开的时候从马厩中为她牵出了她家马车上的马。
至此,他怎能不对她印象深刻。后来,他时常还是会想起她来,想着她身上所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想着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到她……
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家会出这样的事!那次的相识竟是今生与她唯一的一次相见,她临走上车前还曾回转身来对着自己喊了一句:“星哥!谢谢你在校场里帮了我!”
往事如同印记一层层,一遍遍的刻在心底,而她却永远停在了记忆中那个十岁的摸样:穿着绣有满天星的裙子,在诸多长辈面前抚琴贺寿,在河岸边与自己一同放着纸鸢,在校场上为自己拍手叫好……
“也只有这振奋人心的振军乐才能配得上世代簪缨的老夫人!”
“早知道就将这纸鸢送与松树好了,还能给它添点色彩!可如今却是再也飞不上天了!”
“正中红心,你箭术可真好!”
“星哥!谢谢你在校场帮了我!”
……
石宅内,天色已然暗下,用了晚餐之后,石苍云将《出尘落日掌》的另一条心法口诀传授给琅玥。
“这两条心法合在一起便是完整的《出尘落日掌》的心法!从今往后,你也算是正式成了你江师祖的这一脉弟子了!你江师祖传下这套掌法和心法时只交待了一句话——无论这天下的正反,黑白如何变幻,你心中必须一片清明,孰轻孰重你也必须自己掌握!”
琅玥望着师傅深邃的眼眸郑重的点了头,“嗯!徒儿记住了!”
随后在石苍云的指点下她在庭院的青石板上练了几遍那新学的心法,直到身体出了一层汗方才停下。
“你筋骨天赋虽优于常人,但练功还是需要循序渐进,不可急于求成!这心法等你练过一段时间,我便再把这掌法传给你!你暂时除了每日勤练着心法,你吴师傅的《行云掌》也可以继续练习,只是丝丝那丫头教给你的易经换穴的秘术你还需谨慎!”石苍云说道这里望着她迟疑了下,面色沉了沉方又开口道:“她的背后是乌羌的王室和秘宗,她教你这秘术便是代表了王室和秘宗的意思!他们能在你身上动此大手笔,他日必定有所求!为师只怕他们在你身上打什么歪心思,于你有害!”
对于师傅说的这一点,她当然也不止一次想过,乌羌对自己是有所求,且不管那所求的究竟是什么,除非与她的行事认知相驳,否则她真的不能确定自己可以断然的去拒绝,并且那秘术她也是相当向往。这秘术也是需要长久的勤学苦练,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
“师傅!那丝丝当时也确实说过他日乌羌有难,让我相助!我仔细想过,若是他们真需要我帮忙,在不违背我的行事准则下,我可以帮他们!毕竟那里是母亲的家乡!”
母亲的家乡毕竟不是什么其他随便的地方,她若有能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这秘术较之我们中原的武功的确有过之之处!你若向往,师傅自然也不会拦着你!只是你万事需要小心,你身上有为师与你吴师傅的内功心法,还有那贺家的功法和这丝丝的秘术,集这四家内功心法于一身必须要格外谨慎!每家内功心法气息行径皆有不同,稍有不慎内息出了岔子可不是小事!你要格外小心练习!每种掌法,剑术对应它的心法每次练完后需将内息平复稳妥方才可练习另一套功法!对这一点你切不可大意!”
琅玥认真听完她师傅的嘱咐又再此郑重的点头应下。
最后,师徒俩又谈了一些关于武功,心法上的一些事宜,石苍云见时辰不早了,琅玥又是身体才刚好便嘱咐她早些去睡,之后便从这后院离开了。
待到桃花烧了洗澡水,琅玥沐浴净身后才披着棉袄坐在了床头望着半开着的窗台,外面没有一丝的月光,昏暗的夜空给人一种沉闷的压抑感,她想着母亲,父亲,兄长,盛凌,还有过往的所有一切,心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不知道的是这同一片夜空下,千里之外的地方,有个少年也同她一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只不过,他只为她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