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琅玥要跟白薇紫苑她们出门，小鱼要在水房忙活，盛凌一人留在小院，她有些不放心，并且他至今还未曾走出过这天香阁，早就想着哪天出去看看了。所以今天她便带着他跟着白薇紫苑她们出门了。
赶车的还是如意，至于珠儿——她在水房里替了琅玥去烧水，不仅是今日，往后水房里的活，便都由珠儿去代替。还有浣洗衣物的活计，便是如意代替了。本来琅玥说自己可以应付，冬天衣服换的少，不用每天洗。早晨起来的早些，跟着师傅练完掌法，再去洗衣完全可以。除了这衣服还有烧水，活也不多，她完全可以干完活后在去跟着她们练武，练琴。但如意跟珠儿偏不让，她们说这是她们唯一能做的，唯一能帮上的，琅玥小姐要是在推脱就是看不起她们！琅玥无奈只好应下了。
马车上的盛凌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是趴在那车帘子前望着外面街道上的行人，商铺，心中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这一个多月来，他终于离开了那里。感觉就像回到了他原来所认识的那个世界里一样！
“你也就别藏着掖着了！我跟白薇，我们两个可是你姐姐的结拜姐妹！你这回有什么要说的就痛痛快快的说出来，我瞧你这么一天到晚的闷不吭声的，可别憋出病来！”紫苑对趴在车帘上不停朝外张望的盛凌突然开口道。
盛凌听了回头警惕的望了望他姐姐，琅玥望着盛凌点点头表示认可紫苑的话，可盛凌还是有些不相信的望了望紫苑，并未吭声。
紫苑笑道：“怎么？你还不信啊！”
“贺姐姐是什么时候知晓了盛凌的身份？”琅玥开口问。
“我啊！”紫苑呵呵一笑，“我先前可没看出来！你们藏的太好了！是白薇先看出来的！她眼睛一向尖的很！”
白薇听了这话笑了笑，“你们别忘了，我可是大夫，大夫看人可不是从一个方面，男女天生有别，音容相貌可是有着天差地别，不是简单的装扮便能改变的！”
琅玥听了心中担心了起来，“那看来，盛凌的身份迟早是会被发现的！”
“琅玥！你别太担心！盛凌毕竟还小！我跟白薇正在想办法，把他弄出去！”
盛凌一听紫苑说要将自己弄走，心下一急望着他姐姐道：“姐！我不走！我不离开你！”
琅玥安慰道：“盛凌！你不能永远男扮女装，天香阁你也不能永远待下去！我跟两位姐姐想到办法就帮你离开！你不管去了哪儿，姐姐只要知道你一切安好就行了！”
“是啊！你难道还真想做个小丫头过一辈子啊！你姐姐可是在为你着想！”紫苑低头冲着盛凌道。
白薇这时望着盛凌细细说道：“得想个好点的法子，让他不能离你太远，也不能离你太近！这样对谁都好！他还需要个新的身份，这样才能安枕无忧！我跟紫苑想过了，这事可能还是得麻烦鸾姨和吴大叔他们！”
白薇的话，琅玥明白，盛凌的确需要新的身份，可这一点她们这几人是办不到的，也就只能求助与易行首和她师傅了。
这时，马车终于在如意“吁”的一声中停下了，几人便接连下了马车。
“来！把手炉都拿好！外面冷着呢！”如意将马车上的手炉一一分发给她们，到了盛凌的时候，他摇头没去接，他一向不怕冷，雪对他这样的孩子来说可好玩的很，要什么手炉啊！他朝着那街道上的各式摊铺便跑去了。
“他向来不怕冷！不用给他了！”琅玥对着还拿着手炉望着盛凌的如意说道。随后捧着手炉问白薇“我们现在这是去哪儿？”
白薇朝这条街道一侧不起眼的一个巷口示意道：“接下来的路走过去就行了！马车就放在这儿吧！”
白薇带着琅玥和紫苑朝那巷口走去，如意将马车放在一家店铺旁的树上系好，便跟了过去。这条街是城内一侧较偏的位置，行人，店铺都及不上城内其他的繁华路段。琅玥和盛凌虽一直生活在这城里却从没来过这里，那条小巷更是闻所未闻。
朝巷口走过去的时候，盛凌跑回来跟上了他们，紫苑这时开口对琅玥道：“这条巷子叫柳巷！它从外面看很不起眼，但里面却深的很！也阴暗潮湿，我们进去的时候，可要仔细这脚下，雪天路滑！”
“是啊！大家都慢点走！”琅玥听到如意的话，回头看了她一眼，方才发现她手里还拿着一个鼓鼓的包袱，似乎沉的很，手臂上的厚厚棉衣都勒出了深深的沟壑。
昨夜的一场雪虽下了厚厚一层，可城里不比其他地方，天一亮，达官贵人出行之前路面的积雪早已被铲净，各家各户前的积雪也都扫去了，再加上行人的踩踏，路面四周就只剩下一些犄角旮旯里还残留了一些，再来就是那些屋顶檐头上还保留这完整的积雪了。
也正因为昨夜的那场雪，使得这原本就潮湿的柳巷更是积出浅浅一层水渍来。昨夜的雪被人踩踏成了水，路面上坑坑洼洼的形成了一个个小水坑，如意时不时的提醒大家小心积水，莫要湿了鞋袜。好在大家都穿着鹿皮靴，就算踩进了水坑问题也不大。
这柳巷，原本路面就不宽，周围每个角落里还都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物品，什么竹篓，木柴，草垛，木炭……有点用苇草席子盖住，裹住；有些似乎是被丢弃的就搁在那里，堵得路面更加的窄，两个人勉强可以通行，还要注意脚下坑坑洼洼的路面。琅玥想着，此时若是夏天，这地方的气味，蚊虫定甚为严重。这里，俨然就是一个贫民住所。
走过这狭窄的小巷，每过几步便有个破旧的木门掩着，再继续走到里面之后，有个院落，院墙没有木门，跨步便能进去，而里面的的情景是琅玥和盛凌他们从没有见过的，甚至比他们原先想到的任何贫民所住的地方还要——脏，乱，差。
首先，这里住着清一色的着灰褐色衣衫的人群，基本都是女子，年老的女子。她们有的蓬头垢面，有的眼圈凹陷，肤色如蜡纸般，有的神情呆滞，就缩在一个角落里；其次，她们都像是难以得到温饱，面容枯瘦，形同干尸。唯有当她们望着琅玥她们这些突然的到访者眼中似乎才有了那么一些精神。
她们的这些精神也是有理由的，因为，随后如意从她带来的那个包裹里拿出了许多白面馒头来分发给了她们，她们一个个像是久未吃食的摸样，见着便抢，抢了便塞进了嘴里，大口的咽下去。
小小的院子里有个水井，水井旁是一些架起的竹竿，晾晒着一些衣物，皆是破旧的补过无数补丁，并且看不出任何样式的衣衫。
琅玥跟着白薇她们经过那些狼吞虎咽的人群进入到那院落中的屋舍中。这屋子里面有着大大小小的被木板和布帘隔开的一个个隔间，隔间里甚至连个床榻，桌案都没有。有些是柴草堆置成的卧铺，有人裹着黑乎乎的破棉被缩在那里；有些还铺着一层木板，但也都在地面上，同样缩着人身躺在那里。
整个屋舍都充满了刺鼻的霉味，还有哼吟声和咳嗽声不绝于耳。
“你是不是很奇怪，这里怎么住的都是女人？”紫苑突然开口问琅玥，她语气似轻描淡写可琅玥却觉得这只是她的表象而已。果然，当琅玥没有回答她的时候，她便说出了答案，那语气已然换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凄凉。
“她们的身份全部都是一样的——官妓！”
琅玥一震，这不是她想不到的，可与她清楚的听到却是另一回事。
这里的所有女子，皆是入了妓籍的女子。她们都是因家族获罪入妓籍，为教坊耗尽青春，生命缴纳花捐，到了青春不再，无法在缴上任何银钱的时候，她们便会被送来这里。她们这一生都无法脱籍，无法离开，这便是她们的最后的结局。
很快，白薇停在了一个隔间里。那里有个女子，咳嗽不止，浑身颤抖的缩在一堆枯草中。此时琅玥还愣在原处，若不是盛凌拉了拉她，她可能还在不停想着紫苑刚才说的话。
随后，他们跟上了白薇，只见白薇让如意打开了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布包，摊开布包却是一根根银针。
白薇对着那不停咳嗽的那人道：“把手伸出来！”那人坐起身来，琅玥才看清她蓬乱的头发下的那张脸，灰暗的，皱纹如同沟壑般覆盖了满张脸。琅玥觉得她定然不像外表这样的老，因为她的头发还不是银色的，仅仅只是灰暗了些。
那妇人一边咳嗽，一边艰难颤抖的伸出了手腕给白薇，白薇给她切了脉然后道：“把衣服解开！”那妇人随即慢慢的解开了胸口的衣服，胸部露出来竟像是多日未洗澡般的灰暗污垢，斑斑点点的印在上面。白薇接着又从如意那里接过一张散发着浓重的药味的湿布给她擦了擦胸口，然后开始施针，银针从胸口的云门，人迎，神藏逐一下去，片刻之后再拔出。很快那妇人胸部因咳嗽带出的喘息便缓解的许多。
“如意！”白薇唤了如意一声，如意点头，从包袱里拿出几包药，和几锭银子，还有一些馒头包子等吃食逐一放下。待到她起身时，白薇带着众人便离开这个隔间。
转而来的另一个隔间，那角落缩着不止一人，其中有人见白薇她们的到来，立即爬了过来用沙哑的嗓子问：“有吃的吗？”
如意立即从包袱里取出一些馒头来，那人接过去狼吞虎咽的吃下去。随后白薇朝她旁边的另一人问：“你哪里不舒服？”躺在那里的人只是哼了一声便不在动了。白薇又查看了一番，只是之后便没再对她做什么只是吩咐如意拿些吃的给她。随后几人又来到了另一个隔间，里面有一个算是比较干净的女人，虽然穿的比较破旧，但起码整齐的还有个人样。正对着一面破铜镜，用一个缺齿的木梳梳着头发，见到白薇她们后立即笑着迎了上来。
“白薇妹子！你来了！“她的年纪约莫四十多岁，长这一张狭长的脸，嘴角有个显眼的痦子。“哟！紫苑也来拉！这身后跟着的是谁啊！”她瞅到琅玥的时候非要凑过去瞧清楚，被紫苑一把拉住了，“有什么好看的！别看了！”
“新来的啊！长得不错吧！”她像是不死心还想着凑过去看清琅玥的长相，琅玥只得别过脸去，这里视线昏暗，也看不真实。随后紫苑拉着她问，“你还过的去吗？”
她道：“就这样呗！还没死呢！”
“四娘！你身子还好吗？要不要给我看看！”白薇上前要把她的脉，她躲开了。“这有什么好瞧，我不就这样呗！死不了的！你带吃的了吗？”
白薇没再勉强，只是使示意如意拿出一些馒头给她。她接过馒头后便从腰间抽出了一个布袋装上，脸上还笑嘻嘻的问：“还有吗？”
如意便又拿了些给她，她脸上随后笑的跟花儿似地，带着那颗痦子都一起抖动。最后，当如意又拿出了几锭银子后，她惊的连连叫着：“有银子啊！太好了！太好了！多谢妹子啊！多谢啊！”
当众人都离开的时候，那四娘的两只眼睛还盯着手里的银子直乐呵，完全不去理会其他任何事物了。
随后，白薇又去看了一些其他人。其中，有些人，白薇只是切了脉，便离开了，没有给馒头，也没有给药；有些给了馒头，没有给药；有些则给了银子，其他什么都没给。到了那最角落的一个幽暗的隔间，里面混合这各种刺鼻作呕的味道，众人掩着口鼻走了进去，白薇一看那缩在角落里的人便转身朝外走去，琅玥有些疑惑，倒是紫苑跟上去却问：“是不是已经……”
白薇点头，随后对着如意道：“找些人来把她埋了吧！”
琅玥一听，心中一惊，已经死了！盛凌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之后，如意找来了一些男子给了他们银子，将尸首裹着草席抬走了。他们走后，如意过来对白薇道：“天寒地冻，坟地不好挖，我多给了些银子他们才愿意干！”
“这很正常！你多给了他们银子也并不见得他们就会真的挖了坑把人给埋了！”紫苑道。
琅玥却突然问：“到了这里便是这样了吗？没人去管她们，她们为何不走？”
“因为不能走！”白薇眼中呈现出一种麻木，“她们无处可去！到了这里她们已经没有任何逃离的资本，也没有任何养活自己的能力了！她们唯一做的只是等死！可到了真正要等死的时候，她们却又害怕，就只能这样挣扎着，麻木的挨到最后！”
这时候紫苑一只手臂搭在了琅玥的肩上，对她道，“很多时候，我与白薇过来就只是为了给她们收个尸而已！”
是啊！她们大部分的时候能做的就只是为她们收了尸而已。她们这些女子耗费了青春，耗费健康的身体，到了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她们人生的结局了。人往往清楚的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后，反而麻木了，——反正都会死，自己动不动手都是一样，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可其实，还是害怕，害怕结束，害怕死亡。但害怕无济于事，所以便麻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