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阿彬是在一家名叫UncleHo's的Pub。那天正是我离开杭州的前一晚。我以“生日”为幌子约了阿彬在何叔的Pub碰头,以防他起疑心,我顺道叫了一行不相干的人。我到了之后约莫等了半个钟头光景,阿彬人等还没到,何叔打开电视帮我打发无聊。电视里正在播放“香港影坛19位最俊美男星”的评选节目,第一名是Leslie。
俱往矣,我唏嘘不已:七年逡巡而过——当我们记起当年往事,还是会轻轻凄然叹喟,怀念他在我们心中照耀过——Leslie当年深切的恳求,我们如实做了。
何叔递给我一杯鸡尾酒,“阿彬去接你们的朋友了,离这里有些路,你再等等!”
“没事的。”我潸然,“电视很好看。”
何叔取出打火机,往鸡尾酒上点火。“斯人已去犹忆影!别哭了,你的偶像可不希望你这样。喝杯酒吧!”
“何叔,这是什么酒?为什么要点火?”
“B52,俗称轰炸机,我最喜欢的鸡尾酒。”何叔递给我一根吸管,“用这个快速地吸。”
我接过吸管,看着微微蓝光,踌躅不前。
“不用怕,不会烫到你!阿彬喝的时候,都不消用吸管。”
“不用吸管?那怎么喝?”
“一口闷。你要不要试试?”
我最终还是没敢喝下那杯B52,何叔摇摇头,迅速将蓝色火焰倒入嘴里,上演了“一口闷”。
“唱歌给你听吧!”何叔抱起那台Faith,走上舞台。他唱的歌我不曾听过,但歌声却能振奋人心。何叔是个六十年代的文艺范,有点像西方的嬉皮士,可在远东,何叔的造型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这间Pub的装修风格也是一样,属于带点乌托邦、带点哥特、再带点乡村的杂交风。Pub白天供应咖啡,晚上供应酒、住宿还有现场演出,演出人员只有一个,就是何叔自己。他常抱着那台Faith自弹自唱,多数时候摇滚,偶尔民谣。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是晚上九点,但Pub里除了我跟何叔两个,并无他人。我虽然记得阿彬说过,开酒馆是何叔的梦想,盈利是次要,但空旷一片的座位摆在眼前,我内心还是无法理解与赞同——何叔为什么要强撑着这家苟延馋喘的酒馆——梦想应该是偏执的吧?
“我要发泄我所有的感觉,我迎着风向前,不怕越走越远,我不知到底为什么愤怒,可这愤怒给我感觉……”
我也不怕越走越远,我也不知到底为什么愤怒:悄无声息地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原计划,终究还是输给了一颗不安份的心。
何叔第三首歌快唱完的时候,阿彬人等到了。见我呆坐着,阿彬冲我摆手,“等很久了吗?我唱一首歌,让时间倒回去。”他脱下迷彩外套,走上舞台,熟悉的旋律响起,又是那首《风继续吹》。
无巧不成书,第一次见阿彬,是在初中校园一条叫莫奈湖的湖边。那天离中考已不到三个月,我却在会考中全面失败,名次直降近十名。日渐紧张的复习让我不得不在晚自习课间,去湖边借着冷风清醒一番。走到莫奈湖边时,我终于忍不住眼泪。那天没有月光,硕大的莫奈湖如黑洞一般,深不见底,四下里更是一片空寂。我终于卸下防备,嚎啕大哭起来。黑夜没有给我模糊的机会,只哭了一会,身边突然发出一道空灵的声音,我不觉恐惧起来,停止抽泣,那声音却渐渐清晰起来:
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伴著你
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心里亦有泪不愿流泪望著你
是个男生。他嘴里念的是《风继续吹》的歌词。背着暗沉的微光,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知道他跟我一样心事重重。整整一周,各大报纸的头条照旧是“巨星Leslie跳楼身亡”的讣告。然而这一天是Leslie出殡之日,可我依然觉得一切是场梦,但愿梦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彼时同情感与好奇心驱使我上前搭讪,或许说点什么会让我们都好过点吧!
“你喜欢Leslie?”我问他。他没有回答,但停止了念歌词。我挪到他身边蹲坐着,说:“我很喜欢他,我第一次听他的歌是在一个叫《都市夜归人》的广播节目里,那天节目里放的是《霸王别姬》的主题曲《当爱已成往事》,你一定听过吧?”
他“嗯”了一声。我继续道:“我太喜欢这首歌了,歌词写得简直精妙,不过太悲伤了,有时候听久了就会哭——可能我太感性了……”
他始终不说话,我只好住嘴。没有交流,我们并肩坐了约莫十分钟,我起身准备回教室。
“她不要我了!”他突然拉住我,嘟哝起来。
“谁不要你了?”我问,“Leslie?”
“她就要跟别人去国外了,以后再也没人知道我想什么要什么了,”他突然松开我的手,激动起来,“我不会去送她的,她是个自私的人。”
我知道他说的应该是某个他爱慕的女生,“你别这么想,”我安慰他,“也许她有苦衷。”
“有什么狗屁苦衷,根本是她见异思迁!”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她不要你了。换做是我,我才不要不要我的人,更不会为了不要我的人伤心难过,那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他抬头望着我,黑夜依旧深不见底,他的脸被深埋其中,让人无法辨识。可我确信他有一双深邃的大眼,因为如此黑夜依旧遮不住他眨眼间的一闪一烁。他似乎稳定了情绪,心平气和地问我:“你为什么哭?”
“马上就要中考了,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很吊诡!先是非典搞得人心惶惶,再是Leslie跳楼,我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这几天学校又神秘兮兮隔离了几个同学——我根本没法集中精神。”我叹喟,“这次会考我考得一塌糊涂——名次往下掉了将近十名,是将近十名啊!”我强调。
“名次有那么重要吗?”
“眼下确实很重要。”我踌躅着该不该说下面的话,但最后还是说了,“就要中考了,再努力一把吧!即使考不上省重点,至少努力过,也就无愧于心了。别再被别的事分心了。”我其实想说,爱情的烦恼交给成年后的自己去烦恼吧!
他没有回应我,也罢!“我得回教室订正试卷了,再不恶补,估计真得落榜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跟泡茶的陆羽同名同姓,你呢?”
“何亦彬。”
“何亦彬?”我说,“什么亦?什么彬?”
“我爸希望我跟他一样彬彬有礼,不过幸好我不像他——”他突然站起来:“你在哪个班?”
“三年级六班,”我说,“别难过了,失恋有什么?至少你还恋过啊,我连恋的机会都没有。你看,你比我幸运很多啊!再会啦!”不过听他忿忿的口气——爱来如山倒,爱去如抽丝——我暗忖恋爱也就那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