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十二月的初三,冷而不雪也是小城里的惯例,纵然脚趾在靴子里冷得缩成一团,也阻挡不了娴静快步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这条路记录了娴静在这里两年半的故事,道路左边宽厚的梧桐凄楚地看着枯黄的叶片,总是突然一下子,忘记告别就脱落,飞扬落地。娴静清楚地记得这样的冬天里如果呵出一口气,就像吐出一团薄薄的雾,那样子美极了。如是,一边上楼梯准备转弯进教室的她习惯性地扬起手放在腮边,做出一个呐喊的姿势呵了一口气,于是娴静眼前出现一团薄薄的,翻滚着的雾,然后便在转身时刻透过雾气恰巧看见了班主任和李凝源。
他痞痞地靠在墙上,扬起了下巴,比班主任足足高了一个头。
班主任苦口婆心,不忘掐着手指比划,一副说教的样子。
冰凉的发丝飘到了唇上,李娴静骤然明白,这是班主任在劝说他们留级,而李凝源也不是第一个被劝说留级的学生了,由于学校要确保全市第一的成绩,老师们不得不劝说班级里一些明显考不上重点的“差生”留级不参加中考,以提升优秀率及格率,在学生时代的这场竞争中,学习不好,必然处处艰难。
她从楼梯口经过通向班级门口,死死盯着冬日灰蒙的光线作底的李凝源的侧脸。
李娴静行至教室门口,抿了抿嘴唇,低着头小声说了句:“报告。”
班主任翻着白眼,眼睛并未挪动分毫,说:“进!下次不许迟到!”
娴静低着头拐进教室,余光又瞟了一眼李凝源不羁高扬的侧脸,身后轻轻漫来一句:“老师,您不用担心啦……”
她心里一紧。
读书声稀稀拉拉地,昭示部分同学昨夜未能安寝急需揉揉惺忪的睡眼,或有人立起书本堂而皇之地弯下头去咬一口煎饼,惹得一旁女同学急忙捏住鼻子别过头去。
李娴静一个早读心不在焉,时不时地瞟向窗外憧憬下雪,时不时地盯着教室门口,等到李凝源从门外进来,她发现他嘴角依旧扬着笑,明明昂着头,却低垂着眼,明知李娴静正灼灼地看着自己,却丝毫不挪动眼神地走向自己座位坐下,眼角眉梢,一副凛然正气的模样。班主任也从他身后跟进来,不动声色地向他翻一个白眼,又忽地抿起嘴唇,换起一副严肃的表情,但刚进门时分明面上扬起的得意之色却被李娴静捕捉到了,让她心里不安了起来。
李娴静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李凝源昂着头说老师,您不用担心……我听您的,我留级就是了?
是吗?你要留级吗?
还有半年将迎接中考,李娴静已暗恋他两年零三个月,也自知自己和李凝源没有任何未来。整个暗恋的过程,就像兴冲冲地穿越灯火辉煌地街道热闹地走了一路,来到十字路口时,身边人却要走上一条与自己背道而驰的路,勿需解释彼此心知肚明,她不甘心,抱着最后一丝期待,苦苦劝说全是徒劳。时间久了,李娴静才发觉,对她来讲喜欢一个人,也可以什么都不要,每天可以静静地看着就好,上课下课,进出教室门口,课桌上轻轻地打盹儿。爱慕,像欣赏一块剔透的璞玉,如此卑微,如此幸福。
然而这一切,马上,就会变成奢侈。
李娴静感到难过,替李凝源的未来担心,看班主任的表情,大抵是李凝源要留级了,又禁不住幻想就算留级也好,哪怕留级一年考上一所好高中也好,如果……能在同一所高中……
若是能回到以前那样无话不说的时候,她就可以当面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不,两人之间故事的桥梁中,还横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徐庭玉。凭借着友情里的那么点秘密,徐庭玉成为一把利剑,把李娴静暗恋中小心翼翼地戴上的面具戳破,支离破碎。
说实话,李娴静嫉妒徐庭玉那一双迷人的大眼睛,嫉妒徐庭玉可以拥有和李凝源堂而皇之的亲密关系。有的人锋利,连名字——就那么几个无辜的汉字,也能成为一把刀,在最脆弱的地方轻轻划一下。她低下头,心里默默思量着,没有未来,不曾幸福,偏又心动,偏又逃不掉。她手指轻轻浅浅地折着书角,眼前,语文书上的古诗词忽地变模糊了。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庸庸碌碌地就是一早晨。
当日午后,趁着冬日里特有的温和阳光,李凝源站在教室外走廊上,侧倚在柱子上,一只手搭在扶手处,身子向外,却回过头从门口望进来,目光突然就落在前排窗边睡着的李娴静的脸上,这一切不过一瞬间的事儿,李凝源目光缓了缓,闪动了两下,就又转回来盯着楼下的一棵大树发呆,靠近二楼的树枝上,针尖儿般的松叶片层层叠叠也掩盖不住深处的一只渣渣叫喊的麻雀。
不知何时而至的徐庭玉在身后拍了下他的背:“喂,想什么呢。”
李凝源来不及嗯了一声,头向右轻轻一转就看到徐庭玉已和自己并肩扒在走廊上,她微微仰起脸望着对面教学楼及天空中某处,睫毛上好像起了霜。徐庭玉叹了口气:“呐,记得照顾好自己。”
被人提及这件自己不太想面对的事,李凝源心里一下坠了下去,一些说不出的苦闷压在心头,直喘不过气来,又盯着松树间的麻雀看了看。
他寡淡了许多,两年前的热情似火如今也褪了色。
徐庭玉侧眼看向他,继续道:“我们,还会联系的吧?”
“嗯,会的。”这一次李凝源终于开了口。
徐庭玉将整个身子转过来,认真地看着李凝源,微笑了起来,那是发自内心地微笑。
被盯着的李凝源也转过来面对徐庭玉,跟着她笑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仿佛在说,我唯一的朋友啊。
教室里不远处,发间落满阳光的李娴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不及思考因血流不畅而麻木的胳膊,只见门口走廊处立着一男一女,男生身体修长,斜倚在墙,孤傲不羁,女生姿态窈窕,一脸笑容,水灵讨喜。
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李娴静淡淡地收回目光,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似的,低下头在书包里翻找下节课的数学书。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听,不看,就没有伤害。
自习时,她总觉得坐在同学之间会听见“滴答”声,不管是同桌的手表,还是黑板上方的大钟,或是自己的心魔,滴滴答答的,仿佛慢一秒自己就要落后,李娴静每每看到同桌娟秀的字体,就想起曾经和父亲一起看《动物世界》的场景,猎豹追赶羚羊,惊心动魄,鲜血淋漓。
作为一只羚羊,李凝源就像她奔跑过程中的一个不期而至的路障。
他一直明白,有人在偷偷看着自己,也许是自己的背影,也许是自己的侧身,也许是低头未抬眼看书的自己,不过这一次,直到李凝源放学离开,甚至他还踌躇了一下,余光看见李娴静再没看向自己,反倒背对着自己面向窗外,似在祈祷雪花。很多天享受别人的目光而深感不屑,如今要离别又迟迟留恋,心想,自己偷偷藏在她书包里的纸条,也许她已经看到了吧?我李凝源不会再傻了,就此别过。想着便头也不回地跨出教室门,一路下了楼梯,飞奔出校门跑到街道上。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感受灌进鼻腔的凉风,顺着喉咙,顺着气管,一路至肺叶,氲向心脏。
一切都结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