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铺满了原野,像是给这个大地镀熔了薄薄的一层银膜。没有云破月来,月亮只是孤零零的贴在天上,像是午间孤零零贴在天上的太阳。
晚间的野鸟多是咕咕的叫,一唱一和,此起彼伏,不同于白天其他鸟嘈杂乱叫。偶尔在一堆灌木丛黑影中噗噗展翅飞出一两只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的山鸡,咕咕的叫声在旷野上传得很远,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这是一片原野,起起伏伏不太平整的原野。它一壁依靠着一阙崖壁,从低处仰望,感觉不是依着崖壁,而是被它踩在脚下了,仿佛这见不着顶的崖壁随时都要坍塌下来埋没填平这眼前的起起伏伏。
崖巅之上,绝壁之边,有一点白影,映着光,缀在那黑白交际之处。
那是一个人。
初升起来的月光经过晚风一吹,慢慢的化成银白色,软软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像是脸浸在了凉凉的水中,它好像甚至能触摸到他的脸颊,像是一个少女用指尖若即若离的碰触。他闭着眼睛,享受这种月光的沐浴。
月亮在太阳的另一面爬起来,跟太阳开玩笑似的。白天这里在午后是朝阳的,不知道有没有向月这一说。他现在就向着月,十指紧扣支在颔下,身下坐着一块平正的石头,月光他身后投射出一方淡淡的影,石前半步就是那个深不见底的崖壁。
从上俯视,又是另外一番光景,眼下的原野,一眼望去,远处还是白光蒙蒙,近下却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好像是朝上张着一张嘴,等着上面落东西下去,它可以一口吞之。
皎白的月光投放在他身上,能清晰的看到他那张精致的脸。精致的像是白玉雕作而成,映着月光熠熠闪闪。他眉毛不是特别浓,像是某个细心的女生为他精心的修裁过一样。他的眼睛闭着,但是也可估摸着应该不是特别大,然而结合那个挺立的鼻子,就构成了匀称精巧的上半张脸。可能是月光过于轻柔皎白的缘故,他的脸很白,白的很匀,没有半点血色,配了他一身的白衣,晚间这画面怎么看都算不上温馨和谐,倒是有民间盂兰节夜间十二点的惊悚之感。
他在崖顶,那断崖是这山的一面,仿佛被人用巨斧凌空劈下一般。没有人叫的出这座山的名字,因为这方圆百里之内,未必有人。就是走上十天半个月也未能见人烟。当下既没有了那些出世归隐之闲雅人士,也不见了那些早出暮归的渔樵村夫。
这山不是一座,而是一群。像地里挖起的老姜,重重叠幢,连绵不绝,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排着,在山顶之上往左右看去竟然看不到边际。但是这山是孤立的,除了连着的这群山,它孤立着,周围没有了其他的山岭,它就像是凭空从天外飞来的。
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上去的,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会想到。这山,要上去的话那得有多艰难啊,可是,他坐在崖边很久了。太阳最后一抹红消失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那时候空气中还有余光,余光之中还有余温。
山顶的风好大,尤其是在夜间,空气开始凝聚冷却。呼呼的山风在耳际掠过,有种在沙漠行军时飞沙走石阴风呼啸的悲壮感。崖壁上风化坠落的碎石撞击着崖壁巨石,粉骨碎身,回声深远,在这么高的崖壁,就听不见咕咕的鸟叫声了。
他还是闭着眼,低着头,应该是在沉思,因为在沉思的人,姿态都是如此。
外界的环境对他好像没影响,山风呼啸,夜露降临,他竟然没有觉得冷,他曾经说过自己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谁还曾记得。
他低着头,眉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慢慢的紧拧在一起,匀长稳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头顶竟然冒出蒸汽来,印着月光,袅袅升起,像极了农村厨房里出现的映在夕阳下的第一缕炊烟。身上的汗如石壁间的水乳,慢慢的渗出来。
他不是在沉思,而是在回忆。
回忆所汇聚的精神和动用的情绪往往比沉思要多,并且造成的破坏性也大,所以很多的人选择忘却。可是,他选择忘却,有些事确如风中沙漠里的刻印,平时可能被风沙遮盖,可是只要有风来,它就有风化现身的机会。他不想它见光、流窜,不断尝试压抑着它,可是当它蹿起来的时候,他却无能为力,只能任它牵着自己灵魂游荡。
他坐直了身子,双手分开,上下叠着贴于双膝之间,运气周转。吐纳之间,他的呼吸刚刚还由轻到重,接着由重到轻,像是一股流水从平地流到沟壑纵横的山间最后缓缓的回到平地,慢慢扩散消失在地表。
此时的呼吸已经轻的像空中飘荡的游丝,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身上的冷汗已经不再流出,经这里夜间的冷风一吹,早已干的彻底。
他好像是用尽了全身之力,缓慢张开眼睛,感觉很疲惫。自己是一个精力饱满充满能量的人,但是每次从回忆当中回来,都像是身体被人强行的剥离了灵魂,徒留一具干瘪空壳。
月亮的光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已不是像白银了,已经变得像一个半透明的橘子,暗淡了很多,云也不再轻盈飘荡,开始慢慢的在它周围堆积。堆积起的厚重的云墙,把月光束缚在那堵墙里面了,月光好像有了轻重,在这茫茫的山间显得特别的飘渺。
没有衣袂飘飘,他站起来的时候只感到全身鼓鼓的,因为风大的缘故,穿的是现代装,没有衣带,没有长袖,不然的话那临风飘逸的身姿是足以点缀江山的。
他的头发长的像古井里的水苔,风一吹,飘飘悠悠,却又像堤上的杨柳了。
他又回到了这里,可是现在又要离开。这山系住了他的心,他对它是有牵绊的。无数个夜里他听到了它的召唤,却不能回应它,现在却又要来告别了。每次临走,他站在这里,都有一番心绪。像是临别一个蹒跚送行的老母,挥手转身,不再回头,他心里都有莫名的心酸。
“我还会回来的,彼此不要相念。”
他弯身拾起一块方石,轻轻一握,瞬间成砂。他把手抬高放到眼前,对着手掌吹出一口气,外加夜风狂呼,粉化的石粉在那橘黄的月光照印下,像是一阵沉重的烟,消散在眼前。
月亮已经西斜,他环首望了望四周,眼神黯然,若有所思的样子,许久之后突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光景。他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总是能在表情动作间看出喜怒哀乐。
他立在崖边,伸开双手,放松了身体,闭着眼睛,轻轻的踮起脚尖。他在这崖顶之上,最后一次感受这肆虐的夜风,感受这大山里万物的灵动,触摸这大地静默的脉动,他要走了,不知道下次回来会是什么时候。
立定少许时间,他突然身子向前一倾,迅速像一只断了线的沉重的风筝,栽进了无尽的黑幕之中。
他以自由落体的形式快速往崖底坠落,那断崖极高,他越坠越快的速度带动的气流不断冲击崖壁,剥落崖壁的碎石,稀里哗啦的相互撞击,气势恢宏。临近崖底的时候他突然一个回旋,像极了俯冲下地面抓小鸡一击失败,再腾空而飞的鹞鹰,直线向天空飞去。腾飞在空中之后,一个助力极速向前掠去,此时却像喷气式飞机在盛大节日上的回旋表演,只是身后少了那多彩的尾烟。一个转弯,人已经湮没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天边的月彻底沉沦在黛色中了,整座山灰蒙蒙的,在这天地相接之间,只留下一个夜间的剪影。
这座山叫孤山,他叫穆易。他告诉别人他叫穆易,来自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