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三问
那位从登场起便似乎和他有什么仇怨总是纠葛不清的“殿下”，是夲国的三皇子，名叫俞人龙的事，付义哲终于拐弯抹角地了解到了。眼下他正站在俞人龙的大帐里，瞧着他怎么发配自己。
毕竟，对石中火这个异人，似乎这位殿下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纠葛。
虽然按照规矩，斗兽场里获胜之后，有意的买主将提出竞价的申请；而后价高者得。
但既然三殿下点名要他，别的贵族自然识趣退让了。
然而俞人龙只是盯着他看，那一双漆黑的鹰眼似乎要将他看个对穿。男人歪倚在矮榻上，被艳妾妖姬伺候着，而石中火便如一座雕像一般矗立在一旁。他拍了拍手，“没想到又见面了。”
付义哲知道与这个男人对话的凶险，他将自己情绪中觳觫畏缩的一面放大，旁人看来便是一个畏惧不堪、憔悴惊恐的形象，连那高大的身形现在看来都不过瑟瑟发抖的一个可怜的草食动物。但没想到这样更引起了俞人龙的兴趣，他微微坐直了身体，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付义哲。
“对，就是这个……你那天也让我有这种感觉：觉得你毫无长处，连只鸡约莫也不敢杀；就是个普通至极的大个子罢了。但今天我看得清楚，鸡都不敢杀的人会面对那样的怪兽还能冷静思考？你也可以收起这套把戏了。”他又转身瞧一眼石中火，“你居然看出了那头巨兽是她操纵，如何判断的？”
付义哲稍稍定了定神，但在外形上仍然没有做出什么改变，只是微微直起身子：“……殿下，我不太擅长和人沟通，平常就是这个样子。斗兽场里，那是没有办法。……我得活下去，但我双手没法动。”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的铁镣，又看向石中火，“万不得已伤了石小姐，很不好意思。”
石中火微微低了低头，示意她接受了这样的道歉。
俞人龙显然十分不喜欢他这副模样，但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是在妆模作样，只好重重地哼了一声：“我问你是怎么判断的！回话就好！”
“也没有……什么判断。我猜它应该只能由异人来操纵。但我认识的异人，只有石小姐。”付义哲搓了搓手，“运气好罢了。”
俞人龙挑不出什么毛病，他继续审视着高个子男人：“你为什么不用能力？”
“我不知道。每个人都在说可以用能力，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力？”付义哲眼中一片迷茫，“我搞不清楚。”
“好吧。”俞人龙厌倦了对话，“总之，你现在的新主人是我了，”他命左右拿来一种纸张——付义哲想起那和鲁厚最初拿给他的纸张非常近似。
“写上你的名字，之后我会让石中火帮你换上我的镣铐，”俞人龙无趣地说道，他正准备离开，付义哲却突然开口了：
“殿下，请等一等。”
“嗯？”
“那天，”他抬起头，俞人龙今天头一次直视了他的眼睛，“那天那对兄妹……小男孩和小女孩，怎么样了？”
俞人龙急步如飞地走在前头，回想刚才的对话，嘴角忍不住还是向上勾起。石中火跟在身侧，察言观色，开口问道：
“殿下先前一直念念不忘这个异人，到底有什么蹊跷？”
“你知道吗，燧珺。”他得意地轻笑着说，“人可以改变样貌，改变习惯，改变气息，甚至改变男女，可那眼底的东西是改不了的。他若不是当真记挂着想要知道那对兄妹的下落，或许还不会露陷。不过，也有可能，是他故意露一手，在放饵给我钓。要知道，人显摆自己的才能容易，隐蔽和漠视它才是最难的。”他瞧着石中火，“原来你们异人中也有这么有意思的家伙啊？”
“我们那里什么样的人都有。”石中火说，“我们有六十亿人。”
他们走进一间密闭的屋子里，看上去较像是书房，但正中摆着的桌案看起来却有些呆板，像是某个工坊的案台。
“这就是鲁厚用的案台吗？”
“是，殿下。”
俞人龙将刚才付义哲写下名字的纸张放入中央的拓板上，那上面清晰的“付义哲”三个字令他皱了皱眉。拓板将字纸嵌入其中，字形上暗暗有光华流转。
石中火也看着那几个字说道：“从鲁厚案台上拓过映像了，的确也是这三个字。他是鲁厚最后捉到的异人，看来的确没错。”
“但，这也太差了！”
俞人龙恨恨地说，虽然他早就观察过付义哲作为异人在能力上的各项基础要素，但不最后核验这一点，他实在无法确信。“鲁厚一定拼了命想要为申国获得最强的异人，他一切的狩猎准备都是倾国之力，几乎将性命都赌了进去，怎么可能会是这种货色？”
“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像殿下这样力克竞成，事半功倍。也许他急于求成，那么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就毁于一旦。”
俞人龙烦躁地拿着那张名纸走来走去，又将它丢给石中火。
“不……我不相信。他眼底火光鼎盛，又紧紧盖住，不露分毫，绝非池中物。我不信我会看走眼。你用‘异瞳’再看一看。”
石中火乖顺地服从了，她双手握住纸张，将“气”凝结在眼瞳附近。
一瞬间，那双蜜糖色的大眼睛，像被覆盖了糖霜那样，闪过盈盈的光泽；好像有什么在其中朝夕变幻、飞速流转。
“非常普通的浊黑色‘真名’。气促赋陋，格低局浅的典范。‘气’仅有千分一二，‘赋’则为零，‘格’仅一，‘局’三尺，这……”
俞人龙摇头不信：“那样的话他应该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你觉得他会是这样一个人？不会！……”
石中火也不生气，温言回道：“殿下，我的‘瞳视’水准粗陋，只能看到表面。但我刚才看时，也察觉到有些异样，但不好形容，可能是由于这些数值太过低，好像有些刻意；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如果请擅长瞳视的异人来的话，相信他的深浅立刻就能看破了。”
俞人龙冷笑一声，他突然有了主意：“不用那么麻烦。我有了个更简单直接的办法。正好我也不打算让这家伙这么轻松趟过，他多少得付出代价。……他可能看到了你的脸呢。”
付义哲搓着手，有些局促地站在帐内，等着侍从们按殿下的吩咐将那两个小孩带来。他知道自己赌一把的风险；俞人龙是个难缠的角色，如果在以前的世界，他压根就不会去招惹。但他真的很想知道那两个小孩的处境，再者，抛一点饵给这个盯着他不放的饿极了猛兽，虽然冒险，但也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毕竟，这个世界太多未知的因素，而在一个高位者身旁得到看中，无疑喻示着更为方便的行动和更为广阔的资源。或许能够搞清楚他们所说的“能力”到底是什么、怎么才能操纵……
但站在这里也就意味着，可能要与张小花以及跟着他的衡钰湘那样的“陌客”走完全不同的道路，在他们眼中，可能会变成摇尾乞怜的东西……
付义哲知道自己的确在犹豫不决。他并不在意其他人怎么说自己；石中火就像俞人龙的宠物，毫无人权所在，但却活得一样滋润。但他并不打算做第二个石中火，俞人龙的控制性太强，而自己的筹码太少。至少，如果能多知道一些异人的事、能更真切地掌握“能力”的话，一定能够更快地做出决断。
这也是他为什么想要见那个男孩的原因之一。
正低头沉思，有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他转过身，却惊诧地发现站在面前的并不是那个男孩或是俞人龙的侍从，而是石中火本人。
“你……”不是跟他走了？付义哲不信掌控欲强的俞人龙会放任石中火独自返回这里，更不相信他会让他们俩在没有侍应看守的情况下单独对话。
女人低垂着眼，不卑不亢地说：“我想和你谈谈。”
“？是那位殿下叫你来的吗？那两个孩子呢？”
“他们稍后才到。”她低声说，“只是我本人想和你谈谈。”
付义哲看了看她：“你不可能能够独自前来和我单独谈话。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再决定是和你谈谈，还是高声大叫吧。”
石中火笑了下。“你的尾巴露出来了，”她说，“别担心，你眼前这个并不是我本人，这只是火式神，而我把一部分的精神凭付在上面，就能够和你直接对话。俞人龙并不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
付义哲回应了一个友好的笑容。“有趣的能力。”他环顾了下四周，“我们就在这谈吗？”
“火式神可以感知有没有人接近。并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我只是想问你三个问题。”
付义哲愣了，他自己肚子里恨不能有三十个问题，正在想怎么挨个向这个女人抛出，结果她竟然反倒有问题要问我！她能问我什么？总不会是柯南大结局吧？
但付义哲并没有别的选择，好在他可以提出问题。
“那好吧。如果我回答了你的问题……我也要求一点对等的回报。”
“可以，”石中火了然地回答，“我也会回答你三个——”
“不，”付义哲看着她说，“你给我看下脸就好。”
石中火大吃一惊。这不同寻常的要求也让她明白了为什么俞人龙对这个年轻人如此忌惮，“你确定……？”
付义哲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我先要声明一点：我之前真的没有看到你的脸。立刻就被你养的宠物摔到地上去了，那样生死一瞬的情况下，谁有功夫去看脸。”
“但我也知道，反正俞人龙已经认定我看到了你的脸。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但我挺擅长察言观色。”天知道他心里都怎么将我碎尸万段了，这家伙的自尊心大概是能日天的那种，付义哲在心里腹诽。“至少我看了的话，也不算亏。在我们的时代，除了少数国家，看下脸应该并没什么关系吧。”
“我不知道俞人龙在想什么，”石中火无奈地摇摇头，她低声咕哝了一句，“他其实也从未碰过我。”
“哎？”
“但现在在你跟前的是火式神，所以没法拿下面罩来给你看。这就类似于一个游戏套装……你懂得。不过我更诧异的是你不想要问点别的吗？”
“别的也是我想问的，但别的事情他不会跑掉，而且其他人可能也知道。”付义哲见她绕开，也跟着公式化地笑了笑，“再说，也许你的问题也能回答我的问题，不是吗？”
她长吁一气，摇了摇头。“很有道理。”
“那么，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问‘要怎么回去’？”
付义哲一惊，陡然抬头，正对上她暗蕴火光的双眼，笔直而毫无掩饰地望过来。
他的诧异只有一瞬。紧接着，他摆出一副恍然而坦然的脸孔，轻松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问过？”
女人紧紧盯着他：“我们漂流异海来到这片陌生的大地，也算是同胞了。这样天经地义的话题，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每次见到你们都是在死生一瞬，活命都顾不过来了，当然没有空去思考这个问题。只有一张嘴嘛，叫救命的时候，就没法同时叫‘放我回去’了吧？”
石中火摇了摇头，她的式神表情如一：“你也许听说过了，这里有个专门处置和研究异人与陌客的地方，叫做伶仃衙门。也许你有机会可以去看一看，很多刚来这里不知所措的陌客和不服管教的异人都被送到那里。在那里，几乎所有人都会问上一句‘这里是哪里？我要回去！怎么样才能回去？无论花多少钱、让我做什么都行！’”
付义哲牵动嘴角：“那么，他们得到了什么回答呢？”
女人沉默了。男人跟着耸肩：“这就是我不问的原因。”
石中火叹了口气，“好吧，第二个问题。”
“你用什么方法这么毫无破绽地掩藏了自己的真名？”
付义哲一凛，就听石中火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想承认。没关系，我必须要告诉你的是，刚刚在俞人龙的要求下，我用‘瞳视’观察了你的——怎么说，就相当于能力值一样的东西。你能力值相当低下，甚至低于陌客们的普通水准。”
“说得这么明白很伤人啊。”
“我知道那是由于你给的名字是假名。但我没有告诉俞人龙。希望这点能让你多相信我一点：你怎么能做到刚到这个世界便明白了这种规定并骗过了鲁厚的？”
付义哲摊了摊手：“我没有用假名啊。”
石中火嗤笑：“你骗别人可以，骗我可太难了。”
“真的，”付义哲一副无奈辩解的模样，“我也的确被鲁厚所操控，离开他的口令的话都难以挪动距离，哪怕就是几步路。那个时候，那对兄妹向我求救，他们就在我跟前一两米的地方……我却走不动路。”
付义哲温文地笑了笑，“如果你第三个问题是为什么我会想要见他们，那这就是答案了。”
“好吧，”石中火不再继续追问，付义哲没法从这个女人的表情上看出她对这样的答案是否满意，而他又是否蒙混过关，而漂亮的幻象说出了她的第三个问题。
“很抱歉，第三个问题并不是关于那两个孩子的。我想问的是，”她微微撇开一点视线，又重新绕回来，却改为盯着付义哲的双手，“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