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黄沙,寒光夜带刀。
夏慕从马上翻身走下,站在一座光秃秃的、只有一棵高大的松树耸立在几块大石中间的山头上,望着前方肃静无声,伫立着一队服装不整的骑兵,大约有一二百人。
只见前方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生着连鬓的中年将军走来,神气庄严,威风凛凛,正是李成梁。
李成梁此刻瞧了一眼夏慕,目光淡淡,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紧紧地扶着一面红色大旗。这幅大旗带着用雪白的马鬃做的旗缨和银制的、闪着白光的旗枪尖儿,旗中心用黑缎子绣着一个斗大的“明”字。
在大旗前边,立着一匹特别高大的、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骏马,马浑身深灰,带着白色花斑,毛多卷曲。
骑在它身上的是一位三十一二岁的将军,高个儿,宽肩膀,颧骨隆起,天庭饱满,高鼻梁,深眼窝,浓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正在向前边凝视着夏慕,此人正是祖承训。
夏慕看着他们的眼睛,却感到了一种坚毅、沉着,而又富于智慧的感觉。
此刻瞧着走来两人,哈了口气,现在阴历七月的高原已经很冷,所以他在铁甲外罩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面羊皮长袍。为着在随时会碰到的战斗中脱掉方便,长袍上所有的扣子都松开着,却用一条战带拦腰束紧。
才要下马说话,却格外注意到了李成梁背上斜背着的弓,只见那腰里挂着一柄宝剑和一个朱漆描金的牛皮箭囊,里边插着十来支雕翎利箭。在明朝,只准皇家所用的器物上可以用朱漆和描金装饰,别的人一概禁用。
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特别作了严格规定:军官和军士的箭囊都不准朱漆描金,违者处死。
李成梁的这弓,是他当年离京时嘉靖皇帝亲自送给他的,从那时起,他常年就背着这个箭囊。
二十多年来,这个箭囊随着他驰骋数万里,纵横半个中国,饱经战阵,有的地方磨硫了,有的地方带着刀伤和箭痕,而几乎整个箭囊都在年年月月的风吹日晒、雨淋雪飘、尘沙飞击中褪了颜色。
“伯爷,先头走来的就是辽东提督李成梁,身后那个就是辽东副总兵祖承训!”俞大崷急忙一一介绍。
夏慕闻言,一动不动的站在山头上,又因他站的较高,又刮着西北风,特别显得寒冷,哈出的热气在他嘴唇稀稀疏疏的胡茬上结成碎冰。
他周围的战士们大多数都穿得很薄,还有不少人的衣服上,特别是袖子上,带着一片片的干了的污迹,长途跋涉,他们已经很累了,有的人为要抵抗寒冷,便把两臂抱紧,尽可能把脖子缩进圆领里边。有的人摇摇晃晃,朦胧睡去,忽然猛地一栽,前额几乎碰在马鬃上,同时腰间的兵器发出来轻微的碰击声,于是一惊而醒,睁开眼睛。
夏慕瞧着他们眉头一皱,怒喝道:“成何体统,一点寒冷都熬不住,怎么上场杀敌!”
锦衣卫跟东厂的番子自知夏慕的厉害,不敢怠慢,打起了精神,禁军则不然,虽然也害怕夏慕,但他们平日里都锦衣玉食惯了,整天游荡在京城,不见战事,何曾受过这等苦。
夏慕还要再训斥,却见李成梁、祖承训二人迎了过来,便下了马,静静等着他们上前。
“末将参见宁远伯!”二人按官阶从小到大的顺序,先后行礼。
“二位将军不必客气,天这么冷,都起来吧!”
李成梁闻言站起,瞧着俞大崷傻笑的神情,站在那里木了片刻,突然间泪如珠落,哽咽着说道:“俞将军可把你们盼来了!我大明天军一到,我河套终于有望收复了!”
夏慕怔楞片刻,随后释然一笑:“大明皇帝陛下存亡续绝之恩德,犹如天高地厚,今北虏贼子不知天高地厚,犯我河套多年,全赖将军图存,小伯不胜感激!”
李成梁也顾不得有失礼仪,用袍袖拭了拭脸颊上的泪水,然后弯腰用手往前一引,道:“请伯爷入帐再叙……”
“弟兄们,下马休息一下吧!”夏慕随即轻捷地跳下马,刀柄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发出来悦耳的金属声音。
等到所有的将士们都下了马,他向大家亲切地扫了一眼,便向那棵虬枝苍劲的古松跟前走去。那儿的地势更高,更可以看清楚全军容貌。
此时一轮明月从乌云中姗姗露出,异常皎洁。
夏慕让全军进驻义州大陵城外,安营扎寨,明日开始招兵练军。说着走下山坡,让罗克敌、刀流星整顿军务,自己带着俞大崷率先向着行辕走去。
路上,夏慕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李成梁,一旁的李如松小心跟在后面。夏慕望了一眼大凌河远方隐约可见的北元蒙古包,眼中冷意越发显露,向李成梁缓缓说道:“前方战事紧急,容不得我等在此优游雍容、坐而论道。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先到义州城里安顿下来好准备打仗……”
李成梁一听,没料到这位英气勃勃的宁远伯谈吐做事毫不拖泥带水,果断迅疾,于是心念一转,便挥手让儿子们牵来了坐骑,和祖承训等人纷纷上马,引着夏慕和俞大崷,带领着一万大明雄师,往义州大陵城方向而去。
途中,夏慕仿佛是无意地淡淡谈道:“本伯在京城曾经听到辽东如今仅剩三万士兵能战,而且还连战连捷,打得北虏丢盔弃甲、伤亡甚多……看来,驱除俺答亦非难事!”
李成梁听问,便将目光投向祖承训。祖承训会意,连忙答道:“这个……这个……我们的实际情况并非如伯爷所听,往年我们也如实上报军情,但都被严阁老驳回,其实我们除了一万主力的队伍外,其他已是溃不成军了……唉…元虏兵精械良,我们一败涂地,现在也只剩六七千人马可用了……”
“奸臣误国,义州还能守得住这山海关外最后一道防线,难为你们了!”
一个时辰后,在义州城外的明兵中军大帐里,夏慕在虎皮椅上而坐。征元诸将一个个意气昂扬,在帐下肃然而立,恭敬听令。
夏慕向俞大崷看了一眼,示了示意。俞大崷微微点了点头,开口说道:“各位征虏将士,本经略今日有言在先,就请诸位听明白了:自我征虏大军进入义州城起,本经略就专履抗虏事宜,在今日便搬出军中,到义州城经略府居住。本经略的全部事务,就是为诸位征虏将士备粮、备械、备饷。大家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经略,本经略决不推搪!”
说到这里,他又深切地看了李成梁一眼,缓缓说道:“同时,本经略今天在这里就当着诸位将士们公开宣布:今后北征之役中所有的军政大事和指挥决断之权,一并由宁远伯执掌。他有陛下亲赐的尚方宝剑和皇命旗牌,代君征虏。诸位将士一定要与他同心协力共建奇功!”
“属下明白!”帐下将领齐齐躬身应道,“总督大人代君北征,大明三军唯命是从,属下等自当效犬马之劳。”
俞大崷这才微微笑了,转身伸手请夏慕。夏慕也就当仁不让,走上前来,肃然道:“本总督在此多谢李将军和各位将士们的全力支持了。如今征虏事急,本总督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废话了。现在就开始和大家商讨事宜。”
李成梁用充满赞赏的目光看了夏慕一眼,深深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朗声吩咐儿子李如松道:“李参军,您将大陵城军事地形图摆将上来!”
“是!”李如松的应了一声,便出帐而去。
参军们动作麻利地将一幅宽大的大陵城军事地形图在帐中书案上平平整整地放好。
李成梁见此,忙站起身来,走到那书案之前,从李如松手中接过一柄细长铜尺来,指着那大陵全城军事地形帛图上的图标线条,便侃侃而谈:
“大陵城坐北朝南,呈长方形,城墙高达五六丈,易守难攻,险要之极。该城共有八道城门:东面有大同、永乐二门,南面有含毯、朱雀二门,西面有大西、小西二门,北面有七星、玄武二门。我们现如今形势危急,北有碦尔碦部,三十万大军,近有插汉部、朵颜部。如今伯颜吉那奉老俺答之名,在宣大进行抢掠,宣大总督王崇古前日来了消息。”
祖承训插嘴说道:“伯颜吉那是哈剌鲁氏,也是元代大将伯颜的后代,隶军籍蒙古万户府,世居开州濮阳县!”
“伯颜?”夏慕闻言眉头一皱,“就是崖山海战,亡宋的元代大将伯颜?”
“正是此人后代!”李成梁点了点头,见夏慕沉思,继续说道,“背部有建州女真族,首领**哈赤,舒尔哈齐,两人虽然年轻,但比之其父亲塔世克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建州女真足足有了十万兵马,而且占据了辽阳等地,世代久居,我军虽然驻扎,但时常受到挑衅。”
夏慕听罢,这才渐渐收起心思,沉吟了一下,思忖着答道:“刚才李提督已经给我们讲解了内外地形情况,不过,古人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本总督想要随军向导,带领本总督沿着此城四周细细巡视一番,再与诸位详作谋划,以使收复河套万无一失。”
听了夏慕的话,李成梁点了点头,笑道:“大宋名将岳飞有云:‘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李某也相信,以总督的智勇双全与天纵英才,这世上没有您攻克不了的城池。”
夏慕听得此恭维之话,淡淡笑了笑,朝着俞大崷说道:“明天是本总督帐前点将,发布征兵新条款,以及新军训练,神机营等火器全都放入库中,严家官吏,若有丢失,军法处置!”
“属下遵命!”帐下诸将齐齐响亮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