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皇帝宫中传下旨意:“兹总督京营戎政夏慕,即可携一万军士,开赴辽东北京营,练军精武,坐镇河套,无诏不得回京,钦赐!”
夏慕捧着手中的圣旨,怔楞了一下,心中有些患得患失,皇帝今次下旨开赴辽东训练新军,名为为国精武,实则是变通的流放。
次日一早,他穿戴整齐,便坐着轿子前往皇极门去,临走了说不得给见安宁公主最后一面。
皇极门,手执仪仗的锦衣卫禁军,远远瞧见宁远伯府的轿子,急忙扯着嗓子跑上去喊了一句:
“宁远伯到——!”
一声高亢的吆喝,穿过早晨的淡淡白雾,从广袤的长安街大道上传到皇极门前广场,顿时引起一片骚动。
此时这里已黑鸦鸦落了一大片各色轿子,内中坐的都是身着官府的朝廷大臣。他们早早儿来到这里,为的就是按照朝廷惯例迎候新任三边总督,可这表面上是为他送行,实则就是来看笑话。
谁能想到,因为一起死劾风波,圣恩正隆的宁远伯,居然要远赴辽东了,从堂堂一国伯爷,到边关三防总督,看似升职,实则是变通的放逐。毕竟京城这地遍地黄金,就是一个小官的油水,都要比外放的封疆大吏高得许多,也尊贵许多。
此时听见锦衣卫吆喝,轿子中的以李默为代表的朝臣们,都慌忙钻出轿来,伸长脖梗儿朝大路上瞻望。
须臾间,只听得一阵匆促的马蹄,早有二十余骑武弁驰进广场。他们都头戴圆帽脚蹬白靴,身穿圆领十二颗纽扣直裰,一看打扮就知是东厂的番役。
领头的居然是赫赫的东厂提督陈洪!
我的天老爷,可了不得了,什么时候东厂提督成了宁远伯牵马镫的走狗了?
只见陈洪穿着三品朝官命服,比起地上站着的那些东厂内府貂珰来,身份还是足足高了一大截。他自恃是东厂的官员,有见官大一级的特殊身份,也不把朝臣们放在眼里,只公事公办地拱了拱手,说了一句:“各位大臣来得早。”然后就吩咐手下:“广场上太乱,你们盯着些个。”
话音刚落,一长列气势森严的仪仗已是进了广场。
临近皇极门,只见瓜斧号旗一刷儿闪开,遮轿的六把大金扇两边一分,亮出一乘八人抬的杏黄围帘大暖轿来。顿时,广场上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暖轿。
只见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内侍走近前打起轿帘,大家伙儿先听到一声轻轻的却颇显威严的咳嗽,为数不少的朝臣禁不住身子一哆嗦。这当儿,嘉靖朝的赫赫“三边总督”,北镇抚司镇抚使,总督京营戎政夏慕已是躬身出了轿门。
为了今日的辞行,夏慕并没有穿戴总督朝服,而是穿了一件贴身的水獭皮小袄,外面再罩了一件上等缫丝制作的丝绵道袍,脚蹬一双短革幼靴,靴上的圆泡钉全用纯金制作,代替了惯常的黄铜。
这身打扮虽无官气却更显得堂堂一国伯爷的雍容华贵。
再加之夏慕一张保养得很好的白皙的瘦脸,举手投足颐指气使,都不得不让人对他敬畏有加。
就在他跨出轿门的这一刹那,六部高官如同鼠见猫一般一起躬身见礼,齐声喊道:
“吾等参见宁远伯!”
夏慕冷眼瞧了一眼为首的李默李时言,看着他脸上喜出望外的喜色,心中越发冷了下来,也不言声,只把手虚抬一下让朝臣们平身。
这时,早早前来迎候的内宫太监冯保,站在台阶上朝皇极门内的夏慕大喊一声:“奏乐——!”
届时,在皇极门候了多时的皇家乐手立马儿弦索高奏响器齐鸣。更有十几名小小太监次第点燃手中举着的缠满鞭炮的长篙,噼里啪啦炸了个昏天黑地。
震得广场上看热闹的人,个个都捂了耳朵。
在肃穆的大内呆久了,冯保不大习惯这种闹哄哄的欢送场面。鞭炮一响,他就站在原地不挪步,待鞭炮炸完乐声停了,他才随着夏慕走去。
皇帝给了夏慕应得的所有荣誉,尊严,官位。让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驸马爷,封伯裂土,总督辽东三边京防大权,看似尊贵一时,赫赫再上,可是实际上明白人都知道,这是皇帝对夏慕的惩罚,惩罚他在杨继盛风波中的所作所为,若不是中间夹着皇帝最爱的公主,保不得夏慕现在已经死在东厂的大牢里了。
李默此时当先一步,整理官服,迎着户部一众官员,走了上去,拱手笑道:“光中此去辽东河套等地,凶险万分,北有建真,俺答等外虏,又面临条件艰苦等险境,老夫就愿宁远伯,旗开得胜,精武振奋了!”
夏慕呵呵一笑,脸上没有看出一丝一毫的不悦来:“李大人说得是,不过京考的时候,我保不得还能回来一次,这算起来也就三四个月的时间,也不算太长久。”
李默一听此言,嘴角抽搐起来,听着夏慕话中有话,明显是告诫他们不要太得意,他迟早还会回来的。想着李默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后来赶到的徐阶此时才下了轿子,身后跟着一应徐党,张居正也在其中。
徐阶瞧着脸色不太好看的夏慕,叹了口气:“光中啊,此去辽东,虽有精武振奋,恢复三大营之责,但毕竟是边关,虽是都有可能面对俺答的突袭,新军毛都没有,这明显是有人在背后害你,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夏慕点了点头,心知这里面必定有李默跟严世番的影子,但是他为总督京营戎政,就有责任护国戍边,他被封总督这个职位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一直待在京城之中,叫边疆大吏瞧见了,好听也不好看,迟早是要离京的。
“学生这次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椒山虽关在东厂,但我已经打点过了,怕就怕严世番又出什么幺蛾子,陷害椒山,到时防不胜防,还请老师多加照看。”
“这个自然,椒山也是我的学生!”徐阶点点头,见时辰差不多,急忙让夏慕进宫面圣。
夏慕临行前又望了一眼张居正,对他笑了笑,张居正只说了句“珍重”,便不再言语。
夏慕见此,也无话可说,向着皇极门内走去。
只见中央大道之上,身后百官冲着独自走在前方的夏慕,躬身见礼。夏慕踩着白玉龙纹的石碣,迎着刺眼初阳,一步步走进了内宫。
西暖阁。
长廊边外,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
宫女太监都在外面伺候,里面青铜三足香炉冒出袅袅熏香,嘉靖皇帝闭着眼坐在上首,安宁公主在一旁泪眼汪汪的瞧着。
只见嘉靖眼也不睁,气哼哼说道:“朕让那个小子去边关,不杀他已经是便宜他了,他要是好好干,朕自然让他回来,若是不然,不如死在那里,省得给朕丢人现眼!”
“父皇说得如此狠心的话,光中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安宁气拗的将头一别,看也不看嘉靖。
正在此时,黄锦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对着嘉靖恭敬道:“陛下,宁远伯来了。”
嘉靖一听缓缓睁开了眼睛,冲着黄锦点了点头。
黄锦得了旨意,这才转身冲着门外大喊:“传宁远伯觐见!”
外面的冯保一听,急忙掀开了门帘子,对着夏慕赔笑:“伯爷请吧!”
夏慕整理了下衣服,这才走进去。
一进屋,瞧见安宁泪眼婆娑的模样,顾不得其他,先急忙对着皇帝跪了下去:“罪臣夏慕,谢主隆恩!”
嘉靖闻言冷眼瞧了一眼夏慕,也不喊他起来,只让他跪着回话:“你小子,可知道错了,朕要你荣华,你便荣华,朕能将你扶起来,也能让你摔下去!”
“圣上简在帝心,乾坤独断。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夏慕急忙叩首。
嘉靖一笑:“你现在可后悔了!”
“臣自然后悔!可也看得明白!”说着夏慕嘴角微微一扬,隐晦瞧了一眼乾坤独断的嘉靖,继续说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臣不似圣上大彻大悟,修仙得道,臣只是一个吊斗小民,能富裕的活着,有娇妻儿孙相伴,也就知足!”
“没出息!”嘉靖一听此言,心中的愤怒去了大半,见这小子没有什么大野心,脸色稍缓,“你这次去辽东,一是巡视辽东关防,而是向西查探河套,精武精神,训练好新军,等你为朕收复河套,保不得你的爵位还能向上提一提!”
“臣谨遵圣上旨意,定当努力。”夏慕急忙叩首。
嘉靖见此这才赐了坐:“这次你外出,锦衣卫选了五千好手,东厂选了一千,禁军中又选了三千,剩下的是俞大崷从三大京营之中选出来的,朕这次有意将京营远设在辽东,就是为了天子守国门,你要用心点!”
“臣自当为君分忧!”夏慕闻言急忙又是站起一叩首。
嘉靖吩咐完,面色满足,让夏慕起来,又见时辰差不多,便要让他离去。
安宁见夏慕要走,顾不得皇帝再次,一下扑在夏慕怀中哭了起来。
夏慕急忙安抚安宁公主,又瞧嘉靖脸色越发难看,恨着心辞别安宁,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只得强颜欢笑:“我这一去不过三四月,京考的时候我是定要回来赴考的,你在家中安度一切,平日里有阿桑照应,你跟熙怡也不用太费心。”
“夫君此去,定要注意身体!”安宁纵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头也剩下这一句了。
夏慕笑了笑,无言,瞧了一眼金碧辉煌的皇宫,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