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大风大浪,斗得你死我活,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杨继盛却是异常的平静,他镇定地呆在牢房中,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万事俱备,只求一死!
甬道内,鄢懋卿见陈洪倒向了夏慕一边,心中越发不安起来,因为严党最怕的人不是锦衣卫,而是东厂。
自陈洪掌得厂印之后,东厂上上下下全都换成了他的亲信,一切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外人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就算严嵩圣眷正隆时,其一言一行,也都在东厂的牢牢掌握之中。
是以现在陈洪的突然倒戈,势必会让如今的朝堂局势,再次发生变化。
“到了,伯爷!”陈洪走到黑暗的监牢门口,让人卸去上面的枷锁,对着夏慕一笑,却见夏慕看了看身后的鄢懋卿,陈洪不由得点了点头,转身看向一旁似在思索的鄢懋卿,冷冷道,“鄢大人,问话吧!”
鄢懋卿被陈洪的话打断了沉思,回过神来,瞧着黑暗中看不清虚实的牢房,对着陈洪笑了笑:“劳烦提督掌一下灯。”
陈洪看向一旁的狱卒,示意了一下。那狱卒厂番急忙命人将四周的牛油灯点亮。
夏慕顺着灯光瞧去,却是脸色邹然阴沉下来,只见潮湿而散发着恶臭的牢房内,杨继盛皮开肉绽,惨不忍睹,被廷杖打折了的腿骨,腿肉已经被打掉,一片血肉模糊,又因牢房中肮脏阴冷,蝇虫滋生,伤口开始恶化感染。
只瞧见,杨继盛恶化留着脓血的伤口处,里面还翻滚着蛆虫。
“椒山兄!”夏慕轻声喊了一声,双目不由得湿润。
疼昏过去的杨继盛,闻言慢慢醒来,借着灯光瞧着正张望的夏慕,见他没事,心中一松,凄惨笑了出来:“好在光中你无大碍,这我就放心了!”
夏慕有些鼻酸,冷冷看了一眼陈洪,怒道:“为何不给医治!”
闻言陈洪浑身一抖,隐晦了瞧了一眼鄢懋卿,意思再明白不过,显然是严嵩的意思。
夏慕怒不可遏,狠狠瞪了一眼鄢懋卿,只得冷冷说道:“鄢懋卿,你有什么屁话就快问,不要耽误本伯给椒山看病的时辰!”
“伯爷,跟阁老做对,可不是明智的选择啊!”鄢懋卿冷笑一声,对夏慕满不在乎。
“哦!”夏慕收起怒容,表面看上笑呵呵,可是眼中却是一片冰冷,朝着鄢懋卿慢慢走近,靠近他耳侧轻声说道,“我无权无势的时候,能让赵文华死在东南,如今我权势滔天,你认为我杀了你,严嵩会为你报仇?”
“赵……赵……赵文华是被你……”鄢懋卿听到这个消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权倾一时的赵文华居然死在他的手里,心中起了恐惧,再也不敢跟夏慕对视,忙低下了头,对着杨继盛问话:“罪臣杨继盛,你上书进犯逼宫,背后可是裕王指示的!”
杨继盛闻言,冷冷看了一眼鄢懋卿,他虽然耿直,却并不笨,立马意识到了问题中隐含的巨大风险,却是大声答道:“除了二王,朝中还有人不怕严嵩吗?!”
听到答案的夏慕松了口气,但他知道危机还远未结束,因为严世蕃从来就不是一个心胸大度的人,他也从未期盼杨继盛会头脑发热,主动配合他陷害裕王。
事实上,严家父子的计划也才刚刚开始。朝中严党势力庞大,想要除掉杨继盛,拉裕王下水,似乎有点难度,但要杀了杨继盛,却是再简单不过!
鄢懋卿此刻见杨继盛如此回答,再也不敢待在这里,急忙向着出口走去。
夏慕见鄢懋卿走掉,转身对着陈洪说道:“还不快去找太医!”
“不……不必了,光中!”杨继盛却是出声拒绝了夏慕,“我一个待罪之臣,怎么能在狱中看病,劳烦光中你给我掌着点灯!”
夏慕不明白杨继盛什么意思,但还是接过一名厂番手中的灯笼,给杨继盛照亮。
只见杨继盛借着微光,看了看自己的残腿和碎肉,却并没有大声**叫喊,只是说道:“这里太暗,光中你进来帮我借光。”
夏慕闻言,忙拎着盏灯,走进了杨继盛的牢房。
就在光亮洒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夏慕看见了一幕让他魂飞魄散、永生难忘的景象。
只见杨继盛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手中拿着一片破碎碗片,聚精会神地正一片片刮着腿上的肉,那里已经感染腐烂了,可是其中的剧痛……
可是杨继盛却没有喊出来,只是带着一副平静的表情,不停地刮着腐肉,碗片并不锋利,腐肉也不易割断,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然而杨继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这个深夜,单调的摩擦声回映在监房里,在寂静中诉说着这无与伦比的勇敢与刚强。
杨继盛只是一片,一片,将腐肉生生刮下来,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他又开始截去附在骨头上面的筋膜。
“椒山兄!”夏慕已经忍不住哭泣起来,“椒山兄,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光中啊!”杨继盛一边刮骨去肉,一边平静的说道,“人这一生,有很多选择,是我们不去选,也要去做的,在我们穿上大明官衣那一刻起,你应当明白,我们的生命再也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活,我们肩膀上承担的是祖宗二百年基业,是泱泱中华数兆黎民的生计。为国而死,椒山永生无憾矣!”
陈洪在一旁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却快要崩溃了,他想逃走,双腿却被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曾见过无数个被拷打得惨不忍睹的犯人,听到过无数次凄惨而恐怖的哀嚎,但在这个平静的夜里,面对杨继盛这个人,他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震撼。
夏慕默默流着泪,他终于知道,杨继盛为何名垂青史,万古不朽。
因为他的坚忍、他的顽强、他的正直。
因为他杨继盛就是奔着死来的。他不受严嵩的收买,不听朋友的劝告,明知毫无胜利的希望,却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以死罪弹劾严嵩,因为他的目的很明确:只求一死用死来表达他的愤怒,用死来唤醒胆怯的人们,如同春秋时的铸剑师那样,杨继盛用他的生命铸就了那柄斩杀奸邪的利剑。
“椒山兄,你未完成的事业,交给我来完成!”夏慕默默低下了头,长叹口气,“可是椒山兄,你可曾后悔过?”
“后悔吗?”杨继盛灿烂的一笑,眼光清明的瞧着夏慕,“光中啊,我死之前再教你最后一件事——黄泉路上别回头,忘川河里休流泪!就算我们选择的这条路再难走,就算是撞得头破血流,就算是跪着!也要将这条路走下去。”
“你放心的去吧,应萁我会培养他成才的,有我夏慕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饿到他们母子!”
“对于你这个兄弟,我还有什么是不放心的,呵呵……应萁那孩子将来,就拜托给你了,这样我走的也放心!”杨继盛如同交待临终后事一般,却显得十分平静。
夏慕不忍再看,决然转身走出了牢房,陈洪急忙跟在后面。
“照顾好他,让他安心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夏慕对着陈洪交待了两句,便失魂落魄的向着东厂外的长安大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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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茫茫大雨便笼罩着长江北岸的三百里京畿……这是入秋以来下得最久,来势最猛的一场大雨。
从七月十一日开始,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其间除了有过几次短暂的间歇之外,夹杂着隆隆雷声和霍霍闪电的瓢泼大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气势席卷着天空和大地。
白天,败絮似的乌云被强劲的东南风揉搓着,撕扯着,紧贴着城墙的雉堞急驰而过。天穹之下,终日飞扬着千万根银光闪闪的雨箭,使饱经天灾人祸,已经变得百孔千疮的古老城池,弥漫着不祥而怪戾的杀伐之气。
夜晚,箭镞似的雨点暂时隐没不见了,但是因黑暗和寂静,变得格外分明起来的电闪、雷鸣和有如怒涛般汹涌的风雨声,又使人们常常从睡梦中惊醒,疑心俺答的大军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兵临城下,正在发动猛烈的攻击。
于是大家又怀着满心的恐惧,侧着耳朵听了又听,再也无法安枕……
鄢懋卿连夜回复了老严嵩,老严嵩得知陈洪倒戈,大发雷霆。他虽老谋深算,但终究棋输一着。
严世番听说陈洪倒向了夏慕,当天夜里,就派人把刑部右侍郎鄢懋卿叫到内阁,当面指斥他办事不力,并要他领衔上刑部公折,要求皇上准旨把杨继盛交由三法司拘谳,并且凌迟处死。
鄢懋卿不敢怠慢,急忙将刑部公折发还内阁拟票。
而老严嵩却是明白,朱希忠是指望不上了,但刻骨的仇恨与畏惧是不会消弭的,杨继盛非杀不可!
此时案件已经转到了刑部,刑部侍郎王学益跟鄢懋卿是严党成员,严嵩指使他们从速解决杨继盛,并且暗中指定了罪名:诈传亲王令旨,陷害重臣,进犯逼宫。
可是这折子报了上去,却刑部尚书何鳌不批,郎中史朝宾还明确表示,绝不执行。因为二人都是杨继盛的好友,被杨继盛的正气所感化。
严嵩立即发怒,当下撤了史朝宾的官,并托人告诉何鳌,如果不照他的旨意般,何鳖全家将死无葬尸。
如此威胁,何鳌终于在严家父子的强权下妥协了。
第二日,刑部就此递交了处理意见——依律处决。然而严嵩万万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机的这份文书竟然还是无法执行,而面对这次他也无可奈何。
因为徐阶递了折子进皇宫,请求皇帝缓刑,皇帝复批允奏,这样一来杨继盛的命暂时保住了,但要一直被关押在东厂大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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