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夏老太先先前听见夏慕说他府中艰难,只当是没有银子给,心里着实是七上八下,但后来听见给他三十两,又喜的说不出来话,笑的合不拢嘴:“我就知爷是不能见死不救的,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爷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夏慕一笑,没有说什么,穷人家救济一下就救济一下,谁家还没有个难处呢!安宁公主却见她说的粗鄙,心中不喜,但看见夏慕笑而不睬,也就不管了。
半晌阿桑拿了包银子来,又拿一吊钱来,送到夏老太的跟前。
安宁公主接过,笑道:“这三十两银子是爷给的,你拿回去填些家里的用度。这一吊钱算是我跟**奶给的,你拿这钱雇车回去,省得路途遥远。若是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今天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
夏老太听闻,乐不得的道谢,领着孩子便走了出去,夏慕又让阿桑送到府门口去。
安宁公主见人走了,这才不满的抱怨起来:“如今府中一应吃穿用度大,爷这样大手大脚的,莫说阿桑管家了,只怕没管多久,府中就要空虚了。”
徐熙怡在一旁捂嘴一笑:“姐姐是公主,真是难为姐姐了,如同一个老妈妈一样,给爷管家。”
安宁公主气的一笑:“好你个**奶,故意嘲笑我不成!”
“我可不敢惹大奶奶。”
夏慕见她二人说笑,也是呵呵一笑,知道徐渭还在东府等着,便起身走了去。只是心中惦念老父亲,心思应该早日行事,除掉严嵩也好接父亲归家,才是正理!
到了东府的客厅,只见徐渭正独自坐在那里喝茶,夏慕一笑走了过去:“文清兄多有怠慢了!”
“伯爷哪里的话,”徐渭急忙见礼,跟夏慕分主客坐下。
夏慕心知徐渭此时来,无外乎是胡宗宪之事,所以只是喝茶,并不说话。
徐渭见夏慕不说话,岂不知他心知所想,便从袖子之中,掏出那篇文章来,恭敬的放在夏慕的面前,笑道:“伯爷请看看这篇文章!”
夏慕不明所以,拿起眼前那文章,只是打开的第一瞬间,他的手明显的颤抖了,只因为那文章正是历史上最著名的马屁文章《献白鹿表》:
臣谨按图牒,再纪道诠,乃知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至于链神伏气之征,应德协期之兆,莫能罄述,诚亦希逢。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后斯祥可得而致。
恭惟皇上,凝神沕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时以行,无为而民自化,德迈羲皇之上,龄齐天地之长。
乃致仙麋,遥呈海峤,奇毛洒雪,岛中银浪增辉,妙体搏冰,天上瑶星应瑞,是盖神灵之所召,夫岂虞罗之可羁。
且地当宁波定海之间,况时值阳长阴消之候,允著晏清之效,兼昭晋盛之占。顾臣叨握兵符,式遵成筭,蠢兹夷狄,尚尔跳梁,日与褊裨,相为犄角。偶幸捷音之会,嗣登和气之祥。为宜付之史官,以光简册,内诸文囿,俾乐沼台。觅草通灵,益感百神之集,衔芝候辇,长迎万岁之游。
夏慕一口气读完,也不禁倒抽口冷气,这文章写得,果然是狗屁不通,言辞优美,荒诞不经。
在许多人看来,这篇文章是大才子徐渭人生中的败笔,因为里面充满了卑微和下作,没有丝毫的文人气节。
但事实上,夏慕却是在这篇卑微下作的文章背后,发现了徐渭隐藏着一种耀眼的光芒。
他为了胡宗宪宁可卑躬屈膝,宁可刻意逢迎,也绝不接受失败,绝不轻言放弃。
胡宗宪虽然贪诈,徐渭纵然高傲,可是为了东翁放下自尊,放弃了文人的气节,夏慕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了。
“伯爷?”徐渭看着怔怔出神的夏慕,不由得轻声呼唤了一声。
夏慕回过神来,合上文章,看向了已经年过四十多的徐渭,长生一叹,问道:“文清兄……值得吗?”
值得吗?
一句话,问得徐渭竟然哽咽无语,他怔怔的望着夏慕,嘴里默念这句话,却是眼眶发红,随后又廓然一笑:“伯爷一路高歌猛进,没有受过那种挫折,又怎么知我们为了实现心中抱负跟理想那种不得志的苦,人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自诩高人一等,可是今日我写了此文,后人不管如何看待我徐渭,我上对得起自己的心,下对得起昭昭日月,又岂能管得身后名声!伯爷……人这一生又有多少条路是没有选择的呢?”
夏慕闻言垂下眼睑,吸了口气:“这文章一到六科,只能换来言官的唾骂,你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徐渭抬起头来,面容十分憔悴,但一双眼却明亮无比道:“若是如此,只待万事休矣,吾求一死。”
“只求一死?”夏慕吃惊道。
徐渭笑了笑:“大人这个忙……”
夏慕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我虽圣恩正隆,但一应折子要么是由内阁上交,要么由科道言官,御史大夫上交,我只能帮你将这文章交我老师徐阶,看看能不能成事。”
徐渭见他不肯帮忙,只是说辞,面色不变,笑了笑:“如此,不管成不成,多谢大人了。”
夏慕看着要告辞的徐渭,心中不是滋味,忙叫住他,站起又道:“文清兄,如今圣上不信忠,不信奸,他只信道!我言于此,文清兄当明白!”
徐渭点了点头,见夏慕说的跟胡宗宪说的不谋而合,心中便有了数了。
“多谢伯爷。”说着当胸抱拳,形单影只的走出的长廊。夏慕瞧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陈杂。
这徐渭是个才子,但也是一个高傲的文人,但是在这个已经黑白颠倒的世界,还有什么是值得这些文人去坚持,去恪守的呢?
是尊严?也只剩下尊严了。
如今外虏进犯,国以不国,可是若是连这仅剩的尊严都不能守护了,都要丢弃了,那还剩下了什么?
谁人说功名一世,长安一世,就是好的,谁又说,人这一生是不能自己选择的?
徐渭以尊严写了这篇没有尊严的文,其中心酸外人又到什么地方去说?
傍晚,孤鸿南飞,雪梨花谢。
夏慕乘着轿子,去往徐府。
罗克敌跟着,出了北大门,又往西行去。
路上,他将今日在北镇抚司的听见的消息瞧瞧跟夏慕说了:“哥,今日在衙门,他们都在议论三司会审,说这就是走过场,审与不审,胡宗宪是必死无疑的了。”
轿子中夏慕听得此言,冷笑连连:“李默他有张良计,但人家胡宗宪未必就没有过桥梯,鹿死谁手还为未可知呢!”
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徐府。
轿子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
只见徐府的管家赶上前来,安排罗克敌去里间喝茶,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送夏慕进内府。
等到步下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夏慕下轿,众小厮再抬轿退出。
夏慕问及徐阶等人再处,便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等他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
只见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夏慕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爷还念着爷呢,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宁远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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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内,一间精致的小花厅,完全是江南风格。
长条案上摆了两盆春兰,方屏风上水墨迷离,展示着富春江秀水,子陵滩烟雨;花梨木的窗扇和挂落,镂空细雕出喜鹊闹梅的图案,紫檀木的太师椅嵌着云壑飞泉的大理石靠背,茶几古色古香,光可鉴人。
正堂之中,一幅长卷横挂在东墙上,题为《六是归心图》,画的是杭州西湖全景。
只见宽肩膀,显得文气的杨继盛在图前站定,背着手仔细看了许久,赞不绝口,并笑道:“遥看千山不是雪,春风唯有暗香来。可谓千古逸事啊!”
一旁的张居正闻言,也笑:“老师这风流倜傥的诗句,正可为之传神!”
赵祯吉在一旁跟着和悦赞叹:“这图运笔灵妙,潇洒幽闲,直追唐伯虎。老师才具,真不让一些当世大儒。”
徐阶听这帮学生如此恭维之说,只是一摇手:“你们这帮学生,有渎清视了。今天椒山回来,难得的雅兴!”
一旁的丫头急忙送上茶点,众人坐下,很随便地闲扯着。
“敢问老师,这六是,做何讲解?学生只记得是取佛家之说。但老师不信佛,也不懂佛经,说它不清。”张居正乘着众人雅兴,便笑问起来。
徐阶看着自己手书,又看向了杨继盛,那意思自然是要杨继盛说一说。
杨继盛放下手中茶杯,瞧着那山水,对着徐阶点了点头,便高谈阔论起来:“要学生说,老师的理想抱负就在这画中。”
“哦?”众人不解,忙追问起来。
杨继盛一指那画,倒也说得过去缘由起来:“这归心六是对应图中六种景物,一是千山竹,一是雪地梅,一是高柳蝉,一是完璧玉,一是北燕鹤,一是潇湘笛。皆是高雅正直之物,有道是梅输雪一段白,雪却输梅一缕香!”
“好一个六是,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众人正说笑间,只听堂外传来夏慕大声说笑,张居正忙起身道:“这不,大官人来了,我等好不去迎!”
杨继盛还没到京城就听说了夏慕斗倒赵文华的故事,此刻见正主来了,急忙站起,跟着众人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