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月,疏星,长街,冷灯。
明明还是原先的那番景致,可夏慕却觉得生了一股凄凉。
等他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原本以为罗克敌跟阿桑两人已经睡了,谁知他才进门,却见两人在庭院中的大桑树下坐着。
阿桑见夏慕回来,急忙接过他手中的外衫,又将不知道热了多少次的姜汤送上,等夏慕喝了姜汤,又递上热腾腾的毛巾,让夏慕擦汗。
夏慕笑了笑,瞧着阿桑温柔的模样,只见她此刻在烛火黯淡下,显得格外柔婉恬淡,如同沾染了血的白色蔷薇,纯净中透着些妩媚。
夏慕真希望就这样一辈子。
守她一世安宁,免她四下流离;
佑她一生长乐,免她无依无靠。
“阿桑啊,明日你去置办一些红烛,酒宴吧。”夏慕将剩下的五十两银子交给了阿桑,“我后天要迎娶熙怡过门。”
阿桑闻言接过银子的手僵硬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自然,强颜欢笑:“少爷,少爷终于要成家了。”
罗克敌也是一脸喜色,不过他瞧了瞧杨千万的老宅子,又犯起了难:“哥,难道我们要在杨大哥家里一直住下去,以前还好说,可如今哥已经成家了,有些不妥吧。”
夏慕也知道,不过四九城地皮贵,一套房子要多少钱!他又没有多少钱,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阿桑收起银子,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也许少爷他跟夫人会一世长安吧。他们一定会一世长安吧……
夏慕只觉得浑身酸痛,便让阿桑沏一杯茶送去他房间。
阿桑眼眶有些发红,她心底是喜欢夏慕的,可是她毕竟是青楼出身,她本想这样一辈子,可是看来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望着手心茶盏中清水倒影如烛光麟麟,这些时日的一幕幕闪现在眼前。揣着心思走进夏慕房间,掩上门。
“门开着吧。”夏慕头也不抬,淡漠说着,“不知为何今晚有些闷。”
雨后的月亮洒下清凌凌的光辉,照入了西窗,只是阿桑一个不稳跌倒在了夏慕怀中。
阿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伤感,紧紧抱住了夏慕的身子,哭出了声来:“少爷,你要了我吧,阿桑喜欢你。”
夏慕瞧着阿桑红嫩的嘴唇,只感觉心底一股邪火腾腾上窜,猛地灌了口茶水,压下火气,扶起阿桑,有些语重心长说道:“阿桑啊,人心太渺小,一个人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你明白吗?”
阿桑满脸泪水抬眼:“所以,我进不去,对吗?”
夏慕没有回答,而是说道:“很晚了,回去吧。”
这样的答案比告诉她心里不可能有她还要伤人。
这一夜,稀星寥落,微有凉风。
少爷说人心太渺小,一个人心里,只容得下一个人。
她不明白,人心小,难容两人。可她知道,夏慕已经进驻她心里,深深扎根,很难拔除。
他是她的执念,她忘不掉,放不下,若能轻易放下,还叫什么执念。
其实夏慕并不是不喜欢阿桑,只是在这个时候让阿桑进门的话,徐熙怡会怎么想,徐阶又会怎么想?
第二日,晨光微现,及眼处都是火红,整个四九城都似染上了一抹火红。
夏慕穿好飞鱼服,配上绣春刀,带着罗克敌第一次走马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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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都督府。
这几天,驻扎在庆远街上的东南总督行辕外头已然被锦衣卫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可都督府内却乱成一锅粥。
此时厅房过道屋里屋外东一箱笼西一挑子的尽是散乱物件,胡宗宪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被免职,一时间恼怒烦躁沮丧惶恐心里头什么滋味都有,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吩咐亲兵侍卫赶紧打点行装收拾细软,等到谭纶接职他就拍屁股走路。
而胡宗宪这个人除了贪财以外,还好色。
是那种“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角儿。
原先他在东南出发到抗倭前线督阵作战时,就带了两个小妾,后来去桂林游览漓江时又顺手牵羊纳了一个小妾。
等他真正成为东南总督时,又觉得当地妇女把头发揪到一边歪着盘一个大花髻的发型特别好看,于是又动用军乐吹吹打打把一个演傩戏人家的女儿娶进中军大帐。
这东南都督府本是在浙江两广之中的一蕞尔之地,街头撒泡尿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就屁大点地方。
所以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无非是打制首饰的银匠之类,烟柳画桥吟风赏月的乐事一概全无。但胡宗宪来了后,谁人不知晓他们这小地方的大都督自己有四房小妾,是一个风流将军。
是以三年前他当上了东南都督开始,每日里便让那四个婆娘陪着逗乐解闷,倒应了唐代诗人高适的两句诗: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弹指就是三年。汪直、徐海率领的倭寇已经没剩下几个,眼看东南倭乱已经平息,他也准备上书朝廷请功,可是突然一夜之间,沿海倭寇大举犯进,居然让州府兴化沦陷,十里荷花尽染血!
可本来也没事,但偏偏出了一个叫夏慕的后生,居然要为战死的欧阳深伸冤,一下子搞到了圣上面前,居然让赵文华都栽了跟头,不过赵文华在东南一战殉国的消息为何没有抵达京城?
那日传来赵文华身死消息,他便知道自己后台完了,可是完了也就完了,谁想到因为一个死人的账本,在京畿刮起了大风。
这一日胡宗宪正在值房里监督两名师爷清理官文书册,哪些该移交,哪些该焚毁,哪些该带走,他都要一一过目定夺。
有的文书一自上架入屉,就很少翻动,如今已是积满灰尘虫屎,两名师爷搬上搬下,弄得灰头灰脑,不时被呛得喷嚏连天。
但就在胡宗宪心烦意乱时,忽听得院子里一个女人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天杀的贱贷,竟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你不就仗着老爷喜欢你的肥屁股吗,才敢这样放肆么。”
“你呢,一条母狗,一天到晚风骚,又是什么好东西。”另一个女人的尖嗓子也毫不示弱。
胡宗宪顿时勃然变色,拔腿就往门外跑,却慌不择路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幸亏门口守护的侍卫眼明手快,赶紧上前一搀,才不至于摔个嘴啃泥。
“成何体统!你们成何体统!”
胡宗宪刚刚站稳,就朝两个吵架的女人呵斥起来。
胡宗宪本就因为革职心烦,此时借着由头开口大骂起来,吓得女人们不敢说话:“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军机重地哭闹,你们吵什么?说,为什么吵?”
两个女人一个站着咬嘴唇,一个坐着抹眼泪,都不答话。
“你们聋了,哑了?”胡宗宪唾沫乱飞,接着目光四下睃巡,喊他的管家,“老李?”
“老爷,小的在。”老管家从一堆码得高高的行李后转出来。
“他们为什么吵?”胡宗宪怒气连连的问起来。
老管家嗫嚅着道出事情原委:原来今天从通州接到下达的文书后,他便按胡宗宪吩咐开始安排人收拾家私行李。
只是这四房姨太太各有不少东西,一件也舍不得扔下。收拾下来,把个内院竟堆得满满的。从东南出去,都是盘旋山道,运输负重全靠马匹。
老管家把集中起来的捆扎物件粗略统计一下,大约要五十匹马驮运。便禀告胡宗宪。胡宗宪一听这还了得,若真是让五十匹马的家产进京,他贪污的罪名可就彻底落实了,整个京城科道言官,一人一口口水都淹死自己了,于是便指示管家一定要压缩到十驮。
老管家只好找四位姨太太一个个劝说,把不太紧要的物件撤下一些。
大姨太和三姨太好歹清了一些出来,二姨太和四姨太却顶着不办。
这四姨太一听立马就冲过去,把守护在行李驮前的二姨太猛地一把搡倒在地,顺手抽了她一个大嘴巴子,发狠掼到地上。
这总督行辕,旁边就是锦衣卫千总卫所,地方局促。前院办公,后院为官廨,两院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间房子。
姨太太们住在后院,平日也还是讲些规矩不来前院搅和的。
现在皆因搬家,她们的行李都被搬到略微宽敞些的前院,为了清点物件,她们才来到这里。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如今两个姨太太当着军校锦衣卫这么多下级僚属的面,为了行李打起架来,胡宗宪面子上搁不住。
正在这时,杨千万带着锦衣卫进来,其实他早就在外面瞧笑话。
胡宗宪瞧见锦衣卫抚政使杨千万,脸皮抽搐起来,却是尴尬一笑:“让杨大人见笑了。”
“胡大人,时辰不早了,我看明日我们也该进京了。我就是前来提醒大人安排好后事,这一次进京,可是凶多吉少,这些财物能不带的就不带了吧!”
“杨大人说得对。”胡宗宪说着,吩咐堂差备茶。
三人在值房里分宾主坐定,饮了一会儿茶后,胡宗宪说道:“常言道落毛凤凰不如鸡,我如今就成了一只落毛凤凰,你们二位跟我多年交情,也知道我胡宗宪是一心一意的打倭寇,只是朝廷形势二位也知晓,我的难处……”
薛城生性憨直,见胡宗宪伤感,连忙安慰道:“胡大人也不要过于伤感,赵文华已死,这贪污罪证如何判处还要看五军都督府跟刑部如何审理,大人没事也说不准的。”
“薛兄说得是。”胡宗宪干笑两声,便不再说话。
只是胡宗宪自知自家事情,他虽然讲兴化沦陷的责任推给了俞大遒,但赵文华一案实在是难逃罪责,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幕僚徐渭,便急忙差人去请来,商讨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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