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上好兰陵酒,八菜一汤,说是徐少夫人亲自下厨。
八宝卤鸭、清蒸粉肉、狮子头丸子、翡翠珍珠汤、红焖猪蹄……只是夏慕瞧着眼前美食,却没有多少食欲。
反倒是张居正吃得很香,他一月月奉少得可怜,又有老婆小孩要养,府上一切吃穿用度,哪里又不要钱,所以平日显得有些节俭。
此时徐阶从一旁拿出了一牛皮袋子,里面鼓鼓的少说也有二百两银子。
只见徐阶放在张居正身旁,笑道:“太岳啊,马上又到清明了,这些银子托人给张公带回去,家里一应用度,祭祖大事,还是需要银子打点的。”
张居正放下手中筷子,又将银子推了回去:“老师的这份心,学生领了,只是这银子居正如何也不能收,当年是老师将居正带出江陵,给了居正一个新的天地,让居正以进士入翰林,多年来居正拿老师的已经够多了,这次说什么居正也不能伸手了!”
夏慕在一旁瞧着,没有说话。
这张居正说来也是名门望族之后,其先祖一直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的张关保。
张关保是安徽凤阳人,与明太祖朱元璋是同乡。
元末明太祖朱元璋起事,张关保也跟着当了一个兵士,后来在大将军徐达的麾下当了一名下级军官。
等到明朝立国之初,朱太祖论功行赏,把张关保封了一个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也就入了湖广的军籍。
明朝的军籍,无论兵士和官长,都是世袭的。
张关保在史册上没有留下什么功绩,死后葬在宜都。
而张家有一个曾孙,叫张诚,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袭的尊荣,因此从归州迁到江陵,这个张诚便是张居正的曾祖。
十二年前,张居正拜了路过江陵的徐阶为老师,便跟着徐阶来到了京城,参加了科举。自那以后十二年过去了,张居正再没有回过宜都。
年前,他曾给同乡宜都县令写过一信,说过“远祖孤茔,辱垂青扫拂”的话。殷殷孝心,只能托地方官来完成了。
七年前他大病一场,回了一次江陵,可是那也是短短几月,那以后却是再也没有见过父母双亲大人了。虽然常有书信来往,但京城离江陵毕竟有三千里之遥。
关山阻隔,亲情难觅,不要说侍汤奉药,甚至像祭祖这样的大事,他自己也无暇参加。
徐阶听后有些不高兴,训斥道:“你现在在翰林编修,每个月能拿多少银子,你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四个幼子嗷嗷待哺,你吃什么?自古以来不孝有三,祭祖是大事,你又有多少钱用度!跟我这个老师你还见外,你在京城的同科如李春芳、王世贞几人虽然能救济你,但老师比同科要亲些不是。”
张居正闻言险些落泪,他为了仕途,离家七年没有见过双亲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张居正为了心中抱负,为了大明,甘愿做一个不孝子。
夏慕何曾想到,一代万历首辅,过的居然是这种日子,心下不禁感慨万千,想着自己也有十三四年,没有见过被贬蛮荒的老父了。
也不知道这个冬天父亲的茅草屋能不能耐寒,只是严嵩不死,夏家便永无平反之日!父亲也不能平冤昭雪。
此时,张居正见老师不悦,便收下了老师的银子,只是二百两银子,又要祭祖,又要供奉双亲,还要养育四个嗷嗷待哺的幼子,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而让夏慕意外的是,徐阶又拿出了一百两白银,交给了自己。
徐阶瞧见夏慕一愣,不禁笑骂了一句:“你小子,难道我能厚此薄彼。只是光中啊,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父朝庆又在边荒戍边,不比居正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这一百两你收下,莫要嫌少,只是清明节要到了,老师的坟也该修修了,十四年了,坟头荒草无人理,我这个做学生的也觉得愧对恩师啊!”
夏慕可没张居正那么久矫情,给钱还有不要的,反正徐老头家里地多得是,也不差这几百两银子。
收下银子后,夏慕又想起外城的灾民,便有意无意提到:“老师,今年东南倭乱,十多万难民涌进北京城,五军兵马司以及户部等播下的赈灾银子,似乎被……”
徐阶急忙打住夏慕的话,点了点头,知道夏慕要说什么,放下筷子一叹:“生死有命,尽人事,听天命吧!”
见老师不管那些灾民的死活,夏慕握着筷子的手,不禁又紧了起来,难道真的要让那十多万难民听天命?
一个国家居然保护不了自己的子民,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内有奸臣严嵩专权,杀忠臣,弄权术,祸国殃民。
外有南倭北虏,侵我疆土,犯我国人,辱我宗祖。
夏慕心中憋屈的很,他恨不得天降十万天兵,一战东南,驱除倭奴,收复河山,重振华夏雄威!
“光中你最好不要插手此事,最近你锋芒太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你要懂!”徐阶喝了口小酒,瞧着两位弟子,心中却感慨万千:这夏慕机警,为人多变,懂得变通,知道分寸,更注重的是节气。而太岳却要圆滑一些,但看的名利要过于重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想着徐阶心中有了决定,对着夏慕嘱咐起来:“光中啊,熙怡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被她父母宠坏了,你以后要多担待些。”
夏慕一听,知道徐阶同意了这门亲事,脸上喜不胜收,急忙朝着老师徐阶见礼:“老师放心,我不会让熙怡受苦的!”
徐阶含笑:“你这孩子有心了,不过老师我人多眼杂,如今严嵩专权,内阁又排挤我,你们的婚事便由着你自己定,我嫁出的孙女,泼出去的水,你们的大婚礼,我就不去了。到时候太岳代我前去吧!”
夏慕知道徐阶自从今日廷议后,便在内阁被严嵩排斥,而他公然悔婚,也让朝中臣工认为两大辅臣已经撕破脸皮,互掐起来。他在这个多事之秋,不来也就不来吧!
饭后,夏慕便跟张居正辞去。
只是外面已经倾盆大雨,夏慕现在住在杨千万的老宅子,心思是不是也该置上一处自己的宅院了,总住在别人家也不是事啊。
夏慕拿了把油纸伞,而府中的伞又只剩下一把了,可他跟张居正两人的家又不在一处,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
张居正瞧了一眼阴暗的夜幕,朝着夏慕笑道:“光中你先走吧,为兄等雨小了些再走。”
夏慕看着黑压压的天头,这雨一时半会可没个停:“太岳兄也别等了,小弟先送太岳兄回家!”
张居正瞧了瞧雨势,心中惦念着幼子,便点了点头同意了:“有劳光中了。”
夏慕撑着伞,跟张居正并肩走在长安街上。
落雨倾盆,两旁高大的树木跟商铺,显得阴阴暗暗,春雷滚滚其中,冻得两人有些瑟瑟发抖。
张居正的府位于灯市口大街的纱帽胡同。
从皇城的东角门出来,再进入灯市口大街,不过一箭之遥,而纱帽胡同就在灯市口大街进口不远。
“幼娘我回来了——”
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张府号衣的门房动作熟练地把府门打开。一位年老的长随早就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朝着张居正,喊了一声:“老爷。”
张居正到了府门,见夏慕半边身子都湿透了,急忙请夏慕进屋暖和暖和:“光中啊,你还没来过哥哥的府邸吧,快进来坐坐。”
夏慕见张居正盛情难却,便点了点头,走进府邸去坐坐。
只是他一进来,却发现偌大一个张家府宅,变得鸦雀无声。
刚才还能听见府里有小儿嘻嘻之声,为何张居正一回来就鸦雀无声了呢?
张居正看着夏慕的好奇,嘴角罕见的露出一丝得意:“光中有所不知,我身处翰林院,那里是全朝最严肃的学问地方,所以为兄我从不苟言笑,久来久之,便养成了这个习惯,因此,家里的人,上至孩子下至杂役,都很怕我。”
夏慕嘴角抽搐两下,哭笑不得,这小子板着脸,跟屎壳郎一样,还当成得意炫耀的资本了!
两人从轿厅到前院之间,还有一个过庭。
虽然节令已到清明,江南已是一派柳条青菜花黄的春景。
可是北京城里,树枝儿才刚刚破绿,过庭正中的这棵老槐树,也只稍稍筛下一点春意。
不过夏慕倒是见张府庭角的一株春梅正开得茂盛,院子里弥漫一股幽幽的馨香。
张居正半边身子都湿漉漉的,没有心情跟夏慕观赏花草,急忙勾头穿过庭道,径直走到后院,卸去官服、官帽,换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布道袍,头上戴了一顶明阳巾。
夏慕被引导后院客厅里坐定,只见张居正和夫人一起出来见客。
这是夏慕第一次瞧见张居正的夫人,急忙起身见礼:“嫂夫人安好。”
张氏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瞧见丈夫的同门学弟前来,急忙叫来四个儿子给叔叔请安。
夏慕知道张居正有四个孩子,暗道他福分不浅。
不多时只见四个半大小子走来,最小的也就三岁,还穿开裆裤呢。
不过夏慕却想起张居正一生有六个儿子,这让他瞧了瞧张居正胯下,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有什么秘术,这么能生儿子?
此刻见孩子们过来问好,夏慕急忙坐正,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简修四子的请安。
张居正先问了七岁的敬修、五岁的嗣修两个儿子的功课,便让夫人将孩子们领下去。
“太岳兄有子如此,家教可见一斑啊。”夏慕感慨了一句,端起张氏送来的茶,瞧了一眼手中茶杯,不禁惊奇道,“呦,太岳兄府上,还有宋朝的官瓷茶杯呢?这茶杯上面的字,犹如削骨,想必就是宋徽宗的瘦金体吧?”
张居正笑笑:“想不到光中还对茶具如此又研究。”
“只是平时的爱好罢了。”夏慕抿了一口茶,口齿生津,身上一股暖流,瞬间就将雨气的阴寒驱除出去,不禁透个舒服,“这毛峰味道甜苦,先甜后苦,实在是茶中极品啊。”
张居正饮了口茶,解释道:“这茶是椒山兄从狄道让人捎回来的,那边正好有一家人家种了几颗好茶树,椒山兄最好的就是茶,也知我喜爱,便托人跟我和老师各送来些。”
夏慕见张居正提及杨继盛,知道他们都是徐阶门下,江右学派的门人,只是没想到椒山跟太岳感情也不一般,他还以为椒山只跟王世贞那个文坛泰斗交好呢。
“椒山兄这次也因祸得福了,想必现在已经接到了圣旨,从狄道回京了吧。”
张居正闻言脸色却不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