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夏慕看着小丫鬟不明所以的表情,没有多说,也懒得多说,只是转身走向了徐府大门。
只是才走出门口,迎面便碰上了回府的徐阶。
这不可谓不是命运作弄。
徐阶在瞧见夏慕的第一眼时,整个心脏都倾覆了,因为那一双眼睛,他再熟悉不过,多少个梦中,他就是梦到恩师用这双眼睛注视着自己。
夏慕瞧见五十多岁的徐阶,急忙拱手见礼:“晚辈光中,见过世祖。”
“光中,你是夏光中!”徐阶有些不敢置信。
夏慕看见徐阶不可思议的摸样,浅浅一笑:“正是晚辈。”
徐阶有些不自然,拉住夏慕的手,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光中啊,老夫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你,毕竟当年事发的时候,你才只有五岁啊!”
夏慕含蓄的笑着,目光却是透过徐阶,望向了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
那人穿着翰林七品编修的官服,长得端正,此刻也看着自己,迎上了目光,颔首示意。
徐阶发现了夏慕的目光,忙为他介绍起来:“光中啊,这是老夫的得意弟子,太岳。太岳这是我恩师夏言的后生,夏光中。”
太岳?
夏慕神情一震,虽然他心中有所猜测,但是在听到的这一刻,他还是震动了。命运就是如此,他还是跟张居正见面了!
此刻望着面前儒雅的年轻人,见他还是一个热血青年,还不是那个为了挽救大明颓唐命运,锐意改革的万历首辅张居正。
他还缺少磨练!
夏慕微微点头,他是晚辈,自然要做礼:“太岳兄。”
张居正急忙扶起夏慕,笑道:“光中贤弟。”
徐阶急忙叫来管家加菜,而他心中也知道夏慕这个时候来他这里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十三年前的那份婚书。
可是他已经答应要将熙怡嫁给东楼小儿为妾,怎能说反悔就反悔?
可要他违反跟克承兄的君子之约,他又如何在九泉之下去面对恩师跟兄长,毕竟夏家就这一个后生了!
徐夫人见去而复返的夏慕,心头便是一惊,只见自己公公已经回府,便出门迎接。
徐阶不喜的望向儿媳,训斥道:“光中来家里,为何不留下吃顿饭再走!”
夏慕瞧见徐夫人脸色难堪急忙解围:“世祖不要怪罪夫人,是光中有要事要离去的。”
徐阶看着儿媳脸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禁叹了口气,让侍女泡好茶送进书房,便领着夏慕与张居正向着后园走去。
徐府的后园很别致,假山小湖,倒有一番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的意味。
只是夏慕才转身走进中堂,只是一暼,便见那日在街头被偷盗荷包的女子出现在徐府。
徐熙怡本是来向爷爷请安,只是未曾想到在这里看到了那日街头相遇的锦衣卫。
两人再次见到对方都有些不适应,一时间怔住了。
徐阶望着两人表情,眉头一挑:“怎么,熙怡,你跟光中认得?”
夏慕先回过神来,急忙掩饰自己的失态:“世祖有所不知,那日熙怡的荷包被偷,我方巧碰到。”
徐阶未曾想过两个孩子早就认识,心头又重了一分,不发一语,只是迈进书房。
徐熙怡心中也已经猜到夏慕的身份了,得知他就是自己的未婚夫,不知怎地,只觉得心头如同踹了头小鹿一般,四处乱撞。
书房内,当下三人分主客而坐。
徐阶望着夏慕,颇为随意的问道:“光中呀,你现在何处谋事啊?”
说着徐阶端起茶盏,吹散上面漂浮的茶末,品了一口。
一旁的张居正虽说看似认真喝茶,但耳朵也早就竖起。
夏慕望着各有心思的师生二人,嘴角上扬:“晚辈不才,现在北镇抚司谋事,只是一个六品锦衣卫百户。”
徐阶端着茶盏的手明显一僵,眼中一丝亮光骤然凝聚,锦衣卫是什么人,北镇抚司又是什么地方,他徐阶心中最清楚不过。
要说他们这些大臣最怕什么人,莫过于锦衣卫了。
锦衣卫隶属皇帝禁军,不归兵部统辖,虽无调兵权,却有统兵权,更是有监察百官的权力。
那些官员有什么猫腻,都逃不过锦衣卫一双眼睛,如果他能在北镇抚司安插个眼睛,那严党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第一时间掌握了!
而张居正本以为对面的年轻人充其量不过还是一个尚未考取功名,中了解元的书生,谁知却是正六品锦衣卫百户,而他才不过才从七品翰林编修!
况且两人年龄稍差,他年长些,这让他未免觉得有些挂不住脸面。
夏慕见张居正不自在,心中自然得知他心中芥蒂,急忙说道:“别看小子我是六品百户,但是跟太岳兄的翰林编修比,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谁人不知道进入翰林,就等于半只脚迈进了内阁!”
张居正闻言谦虚一笑,只觉得夏慕为人处世之道,深得其中三味真谛,懂得知进退。
徐阶放下手中茶盏,脸色不禁傲起来:“光中此言不差,太岳颇有资质,也是老夫的得意弟子,如不出老夫所料,他日内阁首辅必有太岳一地!到时光中你在外辅佐,你兄弟二人,必可成就一番大业!”
“在外辅佐?”夏慕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听徐阶如此说,心中苦笑。暗道这张居正果然是徐阶的得意弟子,但首辅这个位置,不是你徐阶说坐,他张居正就能坐的吧!
想着夏慕脸上笑容不减,却是又转移了话题:“世祖是王学门人,又是江右学派的领袖,小子在东南时就听闻江右学派的名声,今日见得世祖,定要好好学习学习!”
徐阶心知夏慕此话何意,他也乐意促成此事,便捋了捋部下黑须,傲然笑道:“难得光中你有心,这样,太岳早一步拜入我门下,如果你愿意,老夫再收你为弟子!”
才说完,夏慕便跪在徐阶脚下,行了拜师大礼:“光中见过老师!”
徐阶急忙扶起夏慕,满面红光,显得格外的开心。
夏慕知道这是徐阶给他的一个机会,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这场交易背后意味着什么——他夏慕为徐阶取得严党消息,而夏慕借助徐阶名声取得声望。
这场交易,一个小狐狸,一个老狐狸,谁也不点破对方。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徐阶却突然提起了今年是丙辰外察之年,主掌外察的正是吏部尚书李默,而前些时日,胡宗宪上书的那封“海晏河清”的奏疏牵却扯进去了严党的赵文华,李默正准备借助这次丙辰外察,对赵文华动手。
夏慕听得赵文华时,顿的一怔,这赵文华被杀的消息,现在应该还没传回京城,因为杨千万等前赴东南的锦衣卫还没有回来,而他也没有禀告此事。
想着夏慕一乐,也不挑明。
不过心中却是分析起来,此时朝中有三党都盯着这丙辰外察。一是徐党,跟严党,都想借助这丙辰外察的机会,以马市弹劾仇鸾。二是李党,想借助丙辰外察扳倒赵文华,进而扳倒严嵩。
想着夏慕又隐晦的瞧了眼徐阶,这徐阶未必就没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三人只是拉车家常的聊着,徐阶却又将重点转移到了夏慕身上,将其对于王守仁心学的心得,细细讲了一遍。
这王守仁乃是陆王心学之集大成者,精通儒家、道家、佛家。又和孔子、孟子、朱熹并称为孔、孟、朱、王。其学术思想传至中国、日本、朝鲜半岛以及东南亚,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集立功、立德、立言于一身,成就冠绝有明一代。
三十多年前,王守仁在天泉桥上留下了心学四训,便飘然离世。
但这个世上,人固有一死,可思想却是永不磨灭的。
王守仁虽然去了,可是心学却顽强地生存了下来,流传于世。而在王守仁死后,他的门人因意见不同,分裂成为左右两派。被后人公认为正宗嫡传的是右派,又称江右学派,便是徐阶领袖的这一派。
但出人意料的是,此派的代表人物非但不是王守仁的嫡传弟子,甚至压根就没拜师,他就是徐阶的第一个老师聂豹。
这虽说听上去名不正,言不顺,但聂豹凭借他多年的刻苦钻研与扎实的学术功底,却成为了江右学派的学术领袖之一,而得到王守仁真传的两位嫡传弟子钱德洪与王畿,却成为了王学左派,又称浙中学派。
但据夏慕所知,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却并不是江右学派跟浙中学派,而是另一个并不起眼的派系——泰州学派。
作为左派的第二分支,泰州学派的观点最为激进,也最为尖锐,而创立此派者,正是王守仁那位最不安分的弟子王艮。
王艮心学讲究的就是良知之学,知行合一。
这句话什么意思,包含了太多。因为它已经上升到了哲学的理念。
夏慕在大学的时候,就修习过心学,可是当初的老教授却告诉他大学里不应该开设哲学本科专业,因为学生们不懂。
这句话深深说到夏慕心坎里了,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为高深的智慧,哲学是无数天才一生思考、生活的结晶,他们吃过许多亏,受过许多苦,才最终将其浓缩为书本上的短短数言。
而大学内学生是不会懂这些的,他们还有些天真幼稚,他们或许可以非常完美的在考试中取得胜利,却不可能了解心学的真正含义。所以尽管他们知道真理,但却无法使用,怀揣着满怀的热情闯入社会,却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
而这一切都在修行!其实人生就是一场修行!有人修得正果,有人黯然离场。
这正是夏慕在二十年演绎生涯,用生命得出的结论!
徐阶此刻望着两位弟子,告诉了他们一句话,这句话是他的老师聂豹曾经告诉他的,他说:“什么是知行合一?就是知与行的合一。而我当初认为这是一句废话,但在二十年的官场中,直到我撞得头破血流时,我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知行合一,就是知与行的合一。”
徐阶看着两个埋头苦思的学生,笑出了声:“太岳,光中,你们还太年轻,你们还需要去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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