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南水,一条淮水如天堑盘踞,横亘着东西。
淮水之南便是南域。南域是天下经济的命脉,尽显繁华之状,秀山水之美,极土木之盛。千门万户,其中又以广陵为最。时有诗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人生乐事,无非或是钟鸣鼎食,或是酒肉池林。淮水横亘,给了这南域和世人所想要的一切。多水路,易行商。日渐月累,富商大贾云集于此,便是帝王将相的开支用度,也要靠他们支撑。
时维九月,南域秋意更浓,蓄积的雨水已快要消尽,靠近山林的村子里,田间沟渠中的水也将近干涸,村民们趁着这几日阳光正好,忙着铺晒刚收割完的谷子,整个村子里,不规则的黄色方块,错落有致。
村子的后山,隐约能瞧见深处有一间庙,在簌簌黄叶飘落后,略显寂寥的树杈缝隙间。
寺庙的后院耸立着一棵上百年的大槐树,躯干虬曲盘旋,阳光下槐树叶层层叠叠,颜色由深到浅,风轻轻吹拂而过,如同红色的波浪。深褐色的树根围着成群的蚂蚁,也跟山下的村民们一样忙碌着。树下除了成群的蚂蚁外,还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少。
此刻树下即将进行一场激动人心的辩论。
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人问道:“何谓‘知见立知,是无明本。’?”
说话的是正是一位大和尚,头顶很亮,浓密的胡须垂落在胸前,里面贴身的灰色僧衣看起来有些年份,有不少的补丁。身上披着一件洗的泛白的红色袈裟。平和安详的脸上写着得道高僧四个大字。此刻,他眯着双眼,微笑着向面前的少年发问。
面前的少年,约莫十来岁,身上穿着粗布短衣,上面打着补丁,也算是朴素干净,一头黑发有些油腻,翻卷上翘,偏偏这脏兮兮的头发下却有一张精致的脸,明亮清澈的眼睛闪烁的光芒,眉毛又细又密,眉尾上翘,如剑一般。
他看着大和尚,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嘟囔着说道:“大和尚你还真是无趣,偏问我这种问题。我没学过佛法,怎么知道你这‘知什么知’是什么意思。”
大和尚摸了摸圆圆的光头,仍然一脸微笑地看着他,说道:“大和尚我学了半辈子的佛法,也跟着佛祖坐了半辈子的禅,可还是弄不透它的意思。”
“大和尚你这是何必呢。”少年的眼神有些无辜,“我不过就是好奇才爬了围墙,又没有干什么偷鸡摸狗之事。就算被你抓到了,你都罚我站了半个时辰,还问我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问题,这样强人所难,是不是太没道理了。”
大和尚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有道理。”
少年心中暗喜,脸上却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你这和尚还算讲道理,既然你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那我们就扯平了,我也该回家了,奶奶还在等我回家吃晚饭呢。”
大和尚笑着说:“你说的有道理,那你就走吧。”
少年踮起脚郑重其事的拍了拍大和尚的肩膀笑嘻嘻的说道:“大和尚你人还不错,我以后会经常来找你串门的。”
说着,脚下一步并两步地向院门走去。
“小施主能来鄙寺听贫僧讲经,贫僧自然欢迎。”大和尚依然微笑着看着少年:“我看小施主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不知小施主能否答应贫僧一件事。”
“大和尚你说,我一定帮你。”
“还请小施主把从佛祖身上抠下来的那块小金子还给贫僧。”
还没走远的身形顿时一愣。
……
……
天色已近傍晚,空气中飘荡着农家炊烟的香味,等少年出现在村门口时,太阳正好落了山头。
广陵周围的数十个村子里,就数这最为特殊。村子不大,站在山上向下望去,也不必太高,一只手就能遮住。这里原先住着的是前朝乃至前前朝的流民,当地郡守怜其不幸,发挥了点父母官的作用,划了一块地安置他们。这些流民又受了山上有间寺的恩惠,依着山傍着水,辛勤耕耘起来。十年前又来了一批南迁的商客,分赏了点银子给当地的原住民,也在此安定下来。十年里,村子又收留了些身家清白被迫流徙的百姓和慕名而来的香客,村子的规模才有所扩大。不过,明眼人耐心数一数也不过百来间屋子,百来口人,的确不大。
少年便是十年前南迁至此的商客的后辈,姓李,名青卷,听着是一个文绉绉的名字。
李青卷前脚刚踏进村子,一道人影便带着簌簌破空声,向李青卷袭来。
李青卷也不废话,马步一扎,身形一稳,摆开架势,右拳如离弦之箭,结实的撞向同样袭来的右拳。两只拳头,毫无花巧地撞在一起。
砰!
李青卷硬生生地被逼退一步,双腿一软,整个人就跌落到地上。更惨的是硬碰了一拳的右手,虎口吃痛,好似散架一般。然而,面前的身影,没有一丝停顿,右拳如行云流水,再次迎上来。
“停!停!停!”李青卷来不及揉揉震得发麻的右手,连忙用双手护着脸,苦笑着讨饶道,“别打坏我的脸了!”
“你这倒是学聪明了。”面前的人影嘿嘿一笑,滞在半空的拳头一松,化拳为掌,一把提起坐在地上的李青卷。
“那是,这打可不能白挨啊,”李青卷看着眼前的少年,忘记还在发麻的右手,心情好极了:“还想着能硬扛上一拳,怎么你就比我大了几天,这力道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啊!”
少年摘下戴在头上的黑帽,露出一张年纪相仿的脸,却生得更加俊俏,狭长的凤眼,细长的眉毛,肤如脂玉,眉宇间流露出清冷和高傲,薄如蝉翼的嘴唇自然嫣红,黑发如瀑。光凭这张脸,就算是没入人海,也能一眼认出。
少年眸中憋着笑说道:“谁让你当初不跟铁匠铺的黑脸叔叔好好学。”
李青卷龇着牙齿,心有余悸地说:“谁让那个黑脸壮的跟铁塔一样,整天板着脸。不过现在看你这般厉害,我倒是有些后悔了。”
“哦?要不我替你跟他说说。”
“嘿嘿!我还想多过几年安稳日子呢。”李青卷摊摊手,说道,“再说你将来必然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以后有你罩着我,我拿你的名号出去糊弄糊弄,相信也就没人敢找我麻烦了。”
少年抬脚就是一踹,笑骂道:“赶快滚去换衣服,老夫人已经在正厅等你了。”
李青卷一听,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问道:“奶奶已经知道了?”
老夫人正是李青卷口中的奶奶,也是十年前那批南迁商客的领袖,李府的主人。
少年跟着李青卷一起跑,一边哂笑着说:“你哪次出来,老夫人不知道。”
……
……
取了藏在灌丛中的衣服,褪去身上的粗布短衣,摘了戴在头上的那顶假发,掬了几捧溪边的水,抹去脸上的黑印,才发现李青卷没了邋遢模样,竟然也有些许书生的味道。若是手中再又把春意盎然扇,倒也跟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一般无二。
换好衣裳,李青卷也收起嬉笑表情,跟着少年进了村子。
李府是村子里唯一挂了牌匾的一处老宅,屋子也大了村子里一般屋舍数倍。老宅建好,老夫人不顾身边人的劝告,硬是将牌匾挂起来,只留了句“祖宗气节不可废。”让众人都缄默不语。
老宅大,人却少,除了几个照顾老夫人的婆子老妈和几个烧饭的厨子,再加上伺候李青卷的几个丫鬟奴婢,就只有偶尔来府上讨生活的一些长工。府上也没有多余的摆设,寻常人家里的一应摆设都有,再加上庭院里两棵常青树和东南西北四角的梅兰竹菊。
进了李府,绕过前门的庭院,来到正厅,便看见一名老妇紧闭着双眼,坐在厅中间的八仙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餐。
李青卷见状,马上停了下来,脸上堆出天真可爱的纯纯笑容,脚步生得飞快,跑到老妇身边,一把搂住老妇,开口脆生脆气地喊道:“奶奶!”
老夫人睁开眼睛,看了李青卷一眼,又看了看在厅前的少年,自然对自己孙子心中的小把戏摸得一清二楚。老夫人好面子,虽然严厉,却也实在是疼爱孙子,只好冷冷地说了句:“没有规矩,赶快去换衣服。”
李青卷嘻嘻笑了声,朝着少年使了个眼神。少年心领神会,对着老夫人作了一揖,恭敬地说道:“给老夫人请安了。”
老夫人点了点头,说道:“是徐宣啊,来了就一起吃个晚饭吧。”
“是。”
徐宣应了声,在李青卷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李青卷笑嘻嘻对着老夫人说道:“请奶奶用餐。”
“别跟我套近乎。”老夫人白了他一眼,声音依旧有些清冷,“晚上安心在屋子里呆着,哪也不许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李青卷甜甜地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