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秋离市,为这仲夏之夜带来了片刻的凉意。
当火车站广场上的巨大时钟指向九时,拖着大包小包的何愁终于搭上了一辆出租车。
豆大的雨点不断拍打着车窗,窗外秋离市的夜景在匍匐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扭曲。
何愁望着窗外的雨,长叹了一口气:“哎,没想到我这么快又回来了!”
“靓仔,去面也地方啊?”司机抄着一口不可思议的粤式普通话向后座的何愁殷勤问道。
何愁从口袋里边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边的笔迹因为被雨水浸染的缘故显得有些模糊。
他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说:“山荫南路,17号。”
如果这时何愁抬头看着前边的后视镜的话,他应该会惊讶地发现司机脸上的笑容忽然戛然而止。
“靓仔,我现在……现在马上要回公司交接班了,你看……你看你还是换一辆车吧……”司机突然回过头,吞吞吐吐地说着。
“啊?!”何愁有些意外,“师傅,你看现在这么大的雨,我都等了两个钟头才上了你的车,你让我现在下车,我还得又等多久啊?”
“可是……可是……”司机一脸难色。
何愁面色一沉,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也知道一些出租车行业的门道,说什么交接班都只是借口,他们拒客的真正目的,只怕是嫌距太近,没有钱赚。
于是何愁也硬气了起来,坐直了身子,目光平静地盯着驾驶台上的服务牌,漫不经心地说:“师傅,那你不介意我拨打贵公司的服务举报热线核实吧?也不知道贵公司对于无故拒客的员工是怎么处理的?”
这一招果然将了司机的军,司机叹了一口气,极不情愿地说:“那好,但是我最多只能载你到路口,剩下的你就自己走进去吧!”
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何愁也就没再说什么了。他将头搭在靠背上,微微合上了眼睛,这一合,就睡了过去。两天一夜的火车旅途,即使对于他这样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来说,也是令人疲倦的。
最后何愁是被兜里手机铃声吵醒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司机仍是一声不响地开着车,窗外只有零星的一点灯光,似乎正穿梭在一个颇为偏僻的地方,整个车上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除了那急促的手机铃声。
何愁忙掏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着“李明明”三个大字,他不假思索地就按下了接听键。
“盒子,你现在到哪儿了?到火车站了吗?我现在就去接你到我这先住一晚吧!”电话那头的李明明有些焦急地说道。
“切,等你老人家来接我,那我早就冻死在火车站了!”何愁揉了揉鼻子,他发现气温似乎又降了一些。
“都怪我,都怪我把时间记错了!”李明明先是自责地解释,随即又立刻问道:“那你现在该不会……”
“我已经上了出租车了,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该到了吧。”
“什么!你已经过去了!”
李明明一惊一乍的声音吓了何愁一跳,他长舒了一口气,才埋怨地说:“李明明,你搞什么鬼!”
“对不起,对不起!”电话那头的李明明先是道歉,然后沉默了一会,才有些严肃地接着说:“盒子,今晚……今晚你还是先找一个酒店住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何愁紧皱了眉头,他感觉李明明话里有话。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李明明的声音断断续续,过了好久才终于完整地说了出来——“我听说那间房子不太干净……”
“切,我还当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呢?”何愁翻了一个白眼,极其不屑地说:“都二十年没人住的老宅了,你指望它能有多干净?”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间宅子它……”
李明明焦急地还想解释些什么,却被何愁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何愁非常平静地说:“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咱们可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你还相信那些子虚乌有东西吗?”
“嗯……那好吧,我明天再来找你。”
挂了电话,何愁看了看顺便看了看时间,当即大吃一惊,还差半个多小时就到十二点了!
这也就是说,自己已经在这车上足足睡了二个半钟了!
何愁没想到目的地竟然这么远,看来之前自己对司机拒客理由的猜测是完全错误的!
“师傅,这还有多长时间才到啊?”何愁探过头去小声地问了一句。
“快了,快了!”司机极其不耐烦地说,看来他对何愁还有些怀恨在心。
何愁无奈地收回身子,有些尴尬,然后从包里翻出一个黄色的牛皮纸文件袋,翻开,里边放着几份发黄文件以及一串有些生锈的钥匙。
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思绪不知不觉又回到一周之前,对于他而言,直到此时此刻,他都还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那么真实。
那个时候何愁刚刚从秋离理工大学毕业返回西北老家,参加了一场当地的公务员考试,正是揭榜之日,和何愁预想的一样,榜上无名,名落孙山。但是就是在那天也迎来了一份悲伤的“意外之喜”!
两位衣着气派的律师敲开了他家的门,带来了一份二十年前立下的法定继承文件。当看见委托人的姓名的时候,何愁的父亲早已经泣不成声。也就是那个时候,何愁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竟然还有一位从来没有听说过小叔。同时他也是第一次听自己的父亲说起他这位弟弟的故事。
原来四十多年前,自己的这位小叔刚满三岁,就被一个来村里做法事的道士给拐跑了,从此了无音讯,生死不明,后来社会动荡,全家随流背井离乡,数次搬迁之后,也彻底失去了与小叔重逢的希望。此事成为了一家人心中永远的痛,从此对于小叔的事情避而不谈。若不是这次见到了这份继承文件,何愁恐怕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样一位叔叔的存在。
可事情是残酷的,既然有了这份遗嘱性质的继承文件,那就说明这位小叔早就在二十年前就不在人世了,从时间上来推测,他离世之时也不过二十岁出头,这不得不让何愁感到惋惜。
何愁的猜测得到了那位姓王的年轻律师的证实。他说这起案子是他的父辈接下来的。小叔和王律师的父亲是莫逆之交,二十年前小叔因病离世,弥留之际立下这份文件,将全部身家留给自己的大哥,也就是何愁的父亲。此后十几年王老律师一直在不断寻找何家的下落,直到两年前临终时也未有结果。子承父业的王律师继承了他父亲的遗愿,继续寻找小叔的家人,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得偿所愿地找到了何家。
当听了这段传奇的故事之后,何愁的心情十分复杂悲痛,同时也是唏嘘不已。他没有想到自己大学呆了四年的秋离市,竟然是自己小叔曾经一直生活的地方,这冥冥之中,也许就是有一份阴差阳错的“缘”存在吧。
最终还是何愁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秋离市的火车,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老了,就算到了秋离,睹物思人,也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稀里糊涂的,何愁就在秋离这样一座国内一线大都会继承了一座独栋宅子,这本该是让无数人羡慕嫉妒的天降之喜,但何愁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因为这座宅子于他而言,是小叔不幸一生的见证,承载着的是太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车在一个岔路口边停了下来,司机收了钱,意味深长地瞥了何愁一眼,就迫不及待地扬长而去。
秋离之大,即使是在这儿生活过四年的何愁,也没有踏足过其十分之一。他站在昏暗的路灯下,茫然地环顾四周,夜很寂静,远处高耸的大楼也似乎已经熟睡在朦胧的雾气和昏暗的灯光中,而路上,早已经没有了半个行人。
大路的岔道是一条不太宽敞的小街,就连路灯也很吝啬。稀稀疏疏的三五盏路灯,不足以驱散深沉的夜霾,让这条蜿蜒的小街,逐步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
岔路口上有一块简易的公交靠站牌,已经歪成70度斜立在地面上,牌上的铭文更是掉漆严重,千疮百孔。本来应该是“山荫南路”的“荫”字,草字头早已经丢失了,变成了“山阴南路”。那个明显矮了一截的“阴”字显得有些突兀,让这个歪脖子站牌看起来有些滑稽,也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何愁提着行李拐进了这条小街中,刚走了几步,就起风了。路旁的老榕树簌簌作响,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突然转凉的气温让他感觉好像是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事实上,这条所谓的“山荫南路”确实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和外边大路两侧的高耸现代化大楼比较起来,它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街道两边的建筑凌乱、陈旧,毫无章法规划,整体建筑风格仿佛还停留在上个世纪。而那些大门紧闭的包子早点铺,废品旧货行,古董法器堂,批发零碎店,又让它看起来像是不入流的城乡结合部。
越往里走,气温就越低了,就好像这条山荫南路是顺着这座城市的风口而建的一般。
“阿嚏!”
何愁一怔,猛地停住了脚步,随即神色有些惊慌地四下环顾。很明显,这声突兀的喷嚏声,并不是他发出的。
空荡荡的街道依旧寂静,除了他之外,哪还有半个人影?
唯一还有点人形的,除了地面上的影子,就只剩前方不远处那家大门紧闭的香烛店,门口的竹架子上挂着的那几个大红大绿的扎纸人,在夜风中轻轻的摇曳。
扎纸人的面部清一色的是诡异的淡红色,也不知道是谁规定的烧给先人的这玩意就该红底才能代表喜庆,让这子夜与它们对视的何愁感到几分毛骨悚然,甚至有一瞬间,何愁隐隐的觉得,这几个似笑非笑的扎纸人似乎是活着的……
“是我太疑神疑鬼了吧?我、我何愁可从来不信这些玩意的……”
何愁强装镇定,拖着行李继续前行,却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