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冬季,花草萎靡,旭阳微黯,即使是白日仍然显得有些萧索的意思。帝都的城郊,通往帝都城门的路上,根本看不见什么行人,树梢微微摇曳,微风飕然,寂静的像是发现不了任何来人。
忽然一阵凉风肃起,惊起一片飞鸟,这时候帝都还留着没有南飞的鸟并没有太多的种类,这么一飞起,黑压压的一片,看着人只觉得瘆的慌。
片刻间,远处走来一人一马,马上的行李并不多,也不知道为什么来人并没有骑在马上,只是从步伐看来,来人并不是急着赶路,倒像是悠闲的晃到帝都的。
由远及近,才看清来的是个青年,身着藏青色的长衫,腰间挂着的玉坠和折扇充分说明来人的身份并不一般,面容姣好却略显消瘦,双目狭长却显得格外有神。
他并没有四处打量,只是有些闲适的望了眼马,就又看着前方,慢慢的走着,满脸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
此时,已经渐过晌午,风声骤停,青年的脚步不重,不仔细去听,甚至只能听见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在这略显寂静的道路上倒是显得有些刺耳。
“跟了一路了,不累么?”青年忽然停住了脚步,侧着脸也不知道对谁说着,眼神中仍是那份闲散,就好像只是顺口问了问自己的好友一般的语气。
四周还是没有什么声音,刚刚骤停的风,这个时候又倏地狂起,带起一阵飞花落叶。
“我说。”青年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这眼看着就快要到帝都了,你真的不出来跟我见上一面?”
青年的话总让人觉得跟着他的是多年的友人。
“什么时候发现的?”终于,从暗处还是走出一个女子,仔细看去才发现正是那日冷玉珏碰上的酒家老板娘。
“恩,也没几日。”青年耸了耸肩,倒是没有很在意这件事,他看了眼老板娘,示意对方和自己同行。
老板娘身着一身红衣,长发只是披散着,并没有束起,微微眯了眯眼就走到了青年身边,“二皇子这个没几天真让人不敢相信。”
通过老板娘说出口的话语,不难发现,这个青年竟然就是先前被各方所密切关注着的冷玉沐。
“真是没几天。”冷玉沐也只是温和的笑了笑,完全没有被跟踪了的生气的样子,“你跟着我也没有几天嘛。”
老板娘先是一愣,继而便咧着嘴笑了起来,没错自己跟着冷玉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这么说来,这个没有几日大抵就是说从自己刚开始跟踪的那日起了。
“传闻二皇子的功力并不如三皇子,看来传言有虚,不可全信啊。”老板娘只是笑,在她看来,冷玉沐的水准就算在整个江湖的同辈人之中都算的上上乘。
“传言?”冷玉沐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连眉眼都是弯弯的,“传言自然都是真的。”他说话的语气从始至终都是那么闲适,让人实在听不出其中的深意。
但,也就正是这种分不清状况的话语,让老板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帝都最近怎么样?”冷玉沐也没有管老板娘此时究竟在想什么,只是温和的样子仍在,眸子中的目光却黯淡了几分。
“银面落羽已经离开帝都了。”老板娘想了想,只捡了重要的开口。
“去了忘情山庄?”冷玉沐点点头,就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一样,“天魔谷的启路灵石果然很有吸引力。”
“听说有人找落樱堂买你的命呢。”老板娘笑了笑,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正都是讲述,便继续陈述事实。
“恩,我知道。”冷玉沐点点头,他看了眼自己的马,又看了眼老板娘,指了指自己的马,用手势询问对方要不要坐在马上。
“你知道?”老板娘先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用骑马,不过对于冷玉沐知道落樱堂的事情还是表示很讶异。
“当然,是我自己找空空派飞的刀,我怎么会不知道?”冷玉沐还是笑,只是在提到空空派的时候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老板娘。
“你自己找的?”老板娘的眼神有些震惊,毕竟就落羽苑和落樱堂的分析来说,这件事并没有怀疑到冷玉沐本身身上。
“当然,不过我想依照银面落羽的性子,大概是怀疑到父皇身上了吧?”冷玉沐口中的父皇并没有听出几分亲近,反倒是觉得有些疏远。
“是。”老板娘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点了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这也是当然。”冷玉沐点点头,话语间的闲散意思并没有淡去,就连气息都没有乱上几分,“大哥和三弟怎么样?”冷玉沐的话总是显得温和无比,但细细听来却愣是会让人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冷玉青身边有苍空,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红衣老板娘笑了笑,其实她对于冷玉青的事情并没有很在意,毕竟冷玉青自己也不是特别在意皇位的事情。
“恩,那三弟呢?”冷玉沐抿了抿嘴,眉眼间还是没有收敛的笑意,“他怎么样?”
“裳云阁的主子能怎么样?”老板娘对冷玉珏的印象并不好,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有些差,所以并没有用太好的语气,“不过他倒是很信任你就是。”
冷玉沐没有说话,只是放缓了步子,看着老板娘笑。
老板娘一直觉得冷玉沐笑的瘆人,这会儿也找到了缘由,大概是因为,大部分人笑都是有理由的,是好是坏,总之是能让人看出他是有理由笑的。
但,冷玉沐不是,冷玉沐的笑就像是画了冥妆,只是画在脸上的笑容,而非真的是种表情,这种感觉让老板娘觉得背后发凉。
“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老板娘见冷玉沐一直没有开口,便叹了口气率先发问。
“恩?”冷玉沐笑了笑,示意老板娘开口。
“你对皇位是真的没有兴趣?”老板娘是真的好奇,她搓了搓自己的手,脸色有些微红,说不清是尴尬还是被天气冻得。她是真的不太清楚冷玉沐是不是对皇位感兴趣,太多人说冷玉沐对皇位不感兴趣了。
可是,一个对皇位不感兴趣的人会隐瞒自己的功力么?会使用计谋自己买自己的命么?
老板娘实在是有些看不透眼前的男子,她想,大概不只是她,就算是银面落羽在他面前,也未必能看的透彻。冷玉沐就像是被浓雾笼罩的景色,看不清来路,看不清去处。
“没有。”冷玉沐的话说的极为诚恳,哪怕是一开始觉得冷玉沐肯定是个韬光养晦的角色的老板娘也不禁觉得冷玉沐根本对皇位就没有兴趣。
“二皇子说没有,就没有。”老板娘只是笑,也不说相信,也不说不相信,只是重复了一遍冷玉沐的话。
“你说这帝都迎接我的究竟是哪一拨人马呢?”冷玉沐也不恼,眉间眼里还是笑意,他感觉到前方有人前来。来人似乎是骑着马,又似乎是赶着马车,总之不止一个人。
“这谁知道。二皇子莫不是在考验我?”老板娘眯了眯眼睛,也是一阵笑,她没有正面回答冷玉沐的问题,前面来的那拨人马她其实并不是分析不出来,只是此时此刻有些不想参与进去。
来找冷玉沐的无非三拨人,当今君皇冷祁派来的人,三皇子冷玉珏派来的人,还有就是落樱堂忽然反水接了这个单子。
最后一个几乎是不可能,那来的人不是冷祁的人,就是冷玉珏的人。
“哪里。”冷玉沐只是轻微的摇了摇头,就站定了身子,不再往前走了。
“二皇子,你是希望来的是谁的人马?”红衣老板娘笑着看着冷玉沐,眉眼间全是媚态,让人不禁心生荡漾。
“三弟。”冷玉沐并没有隐瞒,而是直接告诉了老板娘自己的希望。是的相对于冷祁,冷玉沐还是更喜欢冷玉珏。
事实上,就如同很多人知道的,冷玉沐和冷玉珏的关系甚至好过同父同母的冷玉青。
很多人都觉得温文尔雅,浅笑端方的二皇子和肃杀果断,征战四方的三皇子简直是南辕北辙,但就是大家认为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关系却相当的融洽。
在今天之前,老板娘大抵也是在那群不理解的人之间,而就在此刻,她忽然间就理解了二皇子和三皇子能和睦相处的理由。
实力相当,目的不同,利益互博,全不冲突,这就是二皇子冷玉沐和三皇子冷玉珏竟然能和平共处,甚至甚为融洽的最佳理由。
“那你觉得前方会是谁?”老板娘又是一问。
对,就是这样的一个问题,和前面一问几乎相差无几,但意义却不甚相同。前者是希望,后者是现实,要知道,从来都不是希望来的是谁,就会是谁的。
“大概会是父皇。”冷玉沐自然也知道老板娘这一问的真正意思,只是耸了耸肩,“我知道了,你要是不方便就先走。”
冷玉沐的话还没说完,老板娘就已经消失了,速度快的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不愧是她。”冷玉沐笑着摇了摇头,喃喃自语的话是对老板娘实力的肯定。
冷玉沐知道,之前自己能发现对方,除了因为自己的洞察力之外,更大的一部分原因是,老板娘以为自己的功力不强。
以为功力不强,所以就疏忽了,疏忽了所以就暴露了,仅此而已。
“恭迎二皇子。”冷玉沐还没有走到城门口,就见一身着轻战甲的男子领着一队人马在城门口候着了。一行人远远看到了冷玉沐,便恭敬的行礼,并打了招呼。
“免了免了。”冷玉沐摆了摆手,笑着看着来人。
这个人他认识,几年前抄了穆家的领军人物赵阳,就是眼前这个人。
赵阳小心翼翼的瞥了几眼冷玉沐,双颊有些微红,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有些害怕而引起的面部潮红,他的身子站的笔直,眼神却有些漂移不定,并没有真正的定神看着冷玉沐。
“二皇子,君皇正在宫中等您。”赵阳低着头,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么?”冷玉沐的语气中都透着笑意,只是这么看着赵阳,就不再开口。他就这么沉默着,一直沉默到赵阳抬起头看向自己,他才咧着嘴笑了笑,“赵将军别来无恙啊。”
冷玉沐的这句招呼简直吓得赵阳一声冷汗。
想他赵阳一生戎马天下,什么时候被人吓到过。饶是当年被真刀真枪的刺穿胸膛,也是拼着一股硬气愣是活了下来。但,就是这样一个赵阳,现在却对冷玉沐的一句话感到惧怕。
简直可笑,可笑至极!
“劳二皇子惦记。”赵阳这句话说得多少有些惊慌,谁不知道冷玉沐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开的帝都,又有谁不知道冷玉沐离开帝都之前都说了些什么。
冷玉沐曾大声说过,这世上,凡是和穆家灭门的事情有关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说这句话的时候,冷玉沐的双眼通红,就像是被什么迷了眼睛一般。
“当然要惦记了。”冷玉沐仍是笑着,看着赵阳的神情又柔和了几分,“我离开帝都这几年,忘了不少人。”冷玉沐示意赵阳带自己进宫,便往城门里走了,“但,赵将军,我是时刻都不敢忘记的。”
冷玉沐的话语分明还是那么柔和,表情分明还是带着笑意,甚至连语音语调都没有变化,但赵阳却生生感到了寒意刺骨,就像有人在这大冬天,用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是。”赵阳只好这么应声,他没有办法准确的说明自己究竟该怎么回答。这种时候好像怎么回答都是不对的。赵阳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变得冷静一点,却发现再怎么摇头,双手还是有些止不住的颤抖,就像是天生的,下意识的对冷玉沐有一种惧怕的心理。
冷玉沐这次回来的理由,赵阳并不是十分明白,但君皇对冷玉沐这次回帝都的事情格外的重视,倒是让文武百官都猜测良多。甚至已经有人决定要在党派之争中再多划出一个二爷党了。
冷玉沐的步伐并没有加快,也没有故意放慢脚步,就像他在城郊往帝都行进的时候一样,他踩着略显闲适的步子就往宫殿的方向走去。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谁一眼。
“我刚到,父皇就急着找我的理由知道么?”冷玉沐不再看赵阳,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一边走着一边发问。
“赵阳不知。”赵阳摇摇头,声音显得有点低沉。周围的士兵都有些不敢相信,今天这个处处小心的人是自己的将领赵阳。
也是,赵阳平日里哪里会是这副模样,现在的赵阳,就算军中的副将站在他身边,都会觉得讶异才对。
冷玉沐瞥了赵阳一眼,就没有再问下去。
没有问的必要了,赵阳看起来很怕冷玉沐,所以现在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赵阳说的就是实话,另一种就是,即使觉得会死,赵阳还是没有说实话。
无论是哪一种,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怎么看赵阳今日都不会再回答冷玉沐被冷祁找的理由了。
冷玉沐把挂在腰间的玉坠下了下来,拿在手中把玩着,抓住了自己的马的缰绳,轻轻一跃,就上了马背。从高处俯视着赵阳,脸上还带着笑容,语气中却已经失去了笑意,“我自己进宫就行了。赵阳,这些日子我会找你。”
说着,冷玉沐就直接驾马前往宫殿了。他要去的,是有着自己至亲的宫殿,也是有着杀死自己挚爱的人的宫殿。而,无论是至亲还是杀死挚爱的人,无疑都是冷祁。
宫殿离城门自然是有段距离,其实称重自然是不许骑马的,但周围的人多少都认出了这个驾马前进的男子就是二皇子冷玉沐。
冷玉沐虽然离开帝都多年,但在帝都的声望却还是一直很高,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这么在城中疾驰,却没有人前来阻止的理由之一。
冷玉沐驾马的速度越来越开,就像是赶着去见冷祁一般,就像把这些年的速度都用在了今日一般。
到宫殿殿门的时候,冷玉沐还是先停了马。只听到“嘶”的一声,在几声乱七八糟的马蹄声中,冷玉沐停稳了自己驾的马。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走进宫殿。
都到了这一步了,他却还是犹豫了。
冷玉沐离开了帝都这么多年,这次回来就是想要有个了结,但,事到此刻,他冷玉沐却又犹豫了。他不知道见到自己父皇之后究竟要问什么,或是能问出什么。他也不知道,就算问出理由,问出所以然,他又能怎么办。
冷玉沐眯了眯眼睛,虽然眉眼还是带着笑,但却显得相当的无奈。那是一种对之后事情的不可预见的无可奈何,那是一种对现在的事情无法说明的无可奈何,那是对以往的事情无法释怀的无可奈何。
那是,专属于冷玉沐的深深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