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仙
文:风蘅
那天,她扶着病弱的未婚夫去朝拜路过云州的大司命。
整个云州城万人空巷,却恭敬肃穆,不论是城主富商还是百姓乞丐都尽量整齐的跪在道路两侧,迎接神一样的大司命。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大司命,就是百姓心中的天上人。
偏在这个时候,身染重疾的未婚夫体力不支,咳嗽的停不下来。原是极其普通的‘咳咳’声,在恭迎上神的大道上竟然突兀的引起身边其他百姓怒目而视:这是对大司命的不敬!
她顿时紧张、担忧、恐惧,抚着未婚夫的后背,瘦小的身躯跪着瑟瑟发抖。此时,大司命的銮舆正经过他们面前,隔着三重人影,依然能看见两匹白玉般的骏马,拉着素白舆撵,四面琉璃珠帘当风,隐约有谪仙端坐其中。皎若天上雪,飘如月下风。
车轮辘辘之声,豁然在他们面前停下来。
果然,惊扰了大司命!众人顿时怒瞪着他们两个罪魁祸首。
未婚夫的也是惊惧交加,想将咳嗽压抑住,闷声震荡的肺腔咽喉都要炸开,整个人顿时佝偻着,脸色青白惨然,瘦削的颧骨上却咳出两块病态的嫣红,恍若厉鬼。
忽然之间,一个清冷的声音说到:“把那个孩子卖给我吧。”
凭空的一句话顿时就将周围千万种视线都引到他们两人身上。
她诧异的抬头看见,那仿若云中走来的玉雕金饰的马车,正对着他们的那一面琉璃珠帘微微晃动,隐约可见月中仙般的侧影。
正在咳嗽的男子顿时尴尬的僵住,勉强端正的跪好,嗫嚅着不知怎样解释。
一旁或有相熟街坊邻里顿时忍笑对大司命讨好地解释:“这不是他家的孩子,是他未过门的小娘子呢!”
顿时有人笑了:那咳嗽的痨病鬼怎么也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可是,跟着他的确实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怎能是娘子?
“这是他病里几吊钱买来的煎药的丫头,不过他家徒四壁,也恐怕活不长,就寻摸着以后找个收敛的人,索性将这丫头升做了童养媳。”
众人顿时明了。这童养媳名不见经传的,可是,真要论理,痨病鬼不松口的话,谁能不能强抢人家未婚妻啊!何况是大司命这样清高的人。
她瑟瑟的跪在那里,稚嫩的脸上忽红忽白,似要被众人打量的视线焚烧成灰烬。
这时,一个华丽的银色锦带抛到男子的面前。传来大司命淡漠的话语:
“这里有能医治你病体的药丸,还有百两纹银供你日后生活,你不需要这个孩子了。”
男子顿时激动的差点背过气:“是……是、谢谢……谢大司命救命之恩!”
众人皆羡慕这个病鬼天大的好运。
从此,她跟着大司命离开。站在云州城门前的时候,她忍不住回望这个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
云车上的大司命隔着珠帘问:“你叫什么?”
“我……”却不等她说完。
“以后,你就叫云罗。”大司命道。
“是,我叫云罗。”她乖巧的回答,内心默默欢喜。
曾经,她以为正是因为她来自云州,所以他给她取名‘云罗’,后来,才晓得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那时候,我一身补丁、蓬头垢面的,你是怎么看得出来我长的像云罗公主?”很长时间以后她问。
大司命只侧过头,淡漠看她,凉凉道一句:“一点都不同。”
她顿时哑然。是,她只是皮相像那个病死的同龄的云罗公主,而本质上仍旧不过是个无半点气象的孤女。
四年时间,她一直呆在他的神殿,直到云罗公主及笄的日子,才被皇上接回皇宫。
已经缠绵病榻的皇上拉着她的手,慈爱忧伤的叙说:“云罗啊,你先天体弱,所以一直寄养在神庙,大司命曾提醒过我,可能留不住你的性命,可是,现在见到你健康安好,我真的很高兴!以后,云国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弟弟,他才四岁,等他长大了,能当个好皇帝,再将权利交给他……”
她神魂皆惊。这才知道当初大司命为什么要她顶替死去的云罗公主——当时,皇后在生产太子。可是即使这样,也仅仅留下了小太子的性命,皇后死,皇上重病,整个云国皇族凋零。
之后,十五岁的云罗公主和大司命联手把持朝政。在皇帝崩殂之后,他们两个人将整个云国牢牢握与掌心,剪出党羽,削弱权臣,整肃朝堂,步步为营,雷厉风行。
她所有的幻想和懵懂都被埋葬,成为云国有史以来最盛名的公主。
“丞相白然盘踞朝堂多年,门生古旧众多,为人奸猾,宜徐徐图之。”一身华丽宫装的云罗公主,边拍着床上酣睡的小皇帝边对仙人一样的大司命轻声说。
大司命漠然颔首赞同。
她迟疑一会,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看着这张一如往昔的脸,冷月冰玉,风姿决然,试探的问一句:“宰相长子白锦寒正逢双十,如是本宫与他联姻……许能稳住白氏。”
他冷如冰雪回答:“你愈发长进,这般计策手段青出于蓝,我也没想出来。”
她暗暗欣喜——他这么说,或者是在意她的。
他拂袖而起,风涌起满身素衣如流云,行到门口,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说:“丞相之子风流倜傥,仪表堂堂,你这个冒牌的孤女能攀上这样贵公子,也是三生积德。既然想嫁过去,以后好自为之。”
她顿时怅然,苦涩喃喃:是啊,冒牌的孤女。心底绝望又忿恨:当初,并不是我自己要冒充当这个公主的!一步步至今,哪里由得我自己?
云罗公主招丞相长子为驸马,举国欢庆,大赦天下。她一身烈火般的嫁衣,携年轻俊美的驸马,来神殿接受神灵祝福。大司命白衣如雪,捧玉如意为新人赐福,她一笑风华绝代,低声问:“大司命,国律:神庙人员终身不得婚嫁,又如何能虔诚替婚嫁新人向上天祈福的?要不,本宫择日改了这个规矩吧。”
说完,她张扬大笑,如今,她已经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旁边年轻俊美的驸马诧异莫名的看着她。
“驸马昨日游湖,调戏温州刺史千金……”贴身婢女小心的跟她汇报。
她揉揉眉心,讽刺的笑了笑,这样有名无实的婚姻已经僵持了五年,想必,他这个驸马也当腻了。也罢,反正,丞相一派的权利也收拢的差不多,这个驸马,再无关紧要。
“你的任务就是——绊倒驸马,让我着手连根拔去白氏一族!”云罗公主对身边的细作说。可能,她是古往今来,第一个特意找女人来勾引自己夫君的公主吧。
一切进行的很顺利。她看着自己的驸马和另一个女人闹的鸡飞狗跳,像在看一场无聊的戏。只在最后一刻,白家被兵围困待审,竟有白氏族人偷跑出去,暗中向神殿祈求申诉救援。
云罗公主大怒,挥兵重围神殿,斥责神殿大司命与白氏串通勾结,致使驸马离心背德,实则有私交朝堂朋党嫌疑,将大司命并一干人等尽皆下狱,着大理寺严审,举国哗然。
云罗公主的翠寒宫成了世上最华美的‘牢房’,红烛金帐,玉枕纱橱,昔日高高在上的大司命被重重铁链锁在床上,却仍然是一副亘久不变的冰雪之姿。
她言笑晏晏的站在床前,说:“重渊,以后再没有什么大司命,你就一生一世陪着我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开你!”
从此,天下皆知:大司命于狱中病故,神殿因白氏一族牵连,罢黜所有权位。
“陛下,你已经十五岁,该亲政了。”她对处长成的帝王说。奉上玉玺、兵符,洒然放却手中所有权柄。
“可是皇姐,朕真的需要你!”这么多年,她这个姐姐对他比早逝的父母还要重要。
“皇姐就是十五岁起帮你打理政事的,那个时候云国可比现在乱多了,你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要输给我一介女流?”她笑着说完,亲自赶着一辆马车,潇洒而去。这个华丽的皇宫,始终不属于她这个孤女。
行到青山隐隐水迢迢,她用马鞭掀开车帘,对着里面犹自被铁链锁着手脚的昔日的大司命问:“喂,重渊,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锁了你这么长时间,这次总该给你些自由。”
话音刚落,白衣如雪的大司命手脚微微一动,那手腕粗的铁链顿时哗啦一声,震的粉碎,
“你——”她目瞪口呆,僵硬的看着他宛然端坐,如云中仙。
他凉凉睨着她:“若非我自愿,你以为,仅凭你的这点手段能困得住我?”
霎时间,泪如雨下,她扑过去抱住他,喃喃低唤:“重渊——”
他敞开温凉如水的怀抱,道一句:“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