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风雨遥
文:风蘅
我顺利被南诏国的皇帝陛下带走,牢笼从宰相府后院迁移到皇帝陛下的行宫。
堂堂皇帝陛下果然比宰相要自信且霸道的多。他端居龙椅上,深深看着我的眼,问:“你是谁?”
事到如今,我已无心再多考量。初夏,帝王家的行宫处处绿重红浓,芳菲无限,我闲散地看着紫薇树下微风款款将雪白的衣袂拂揉成云。对着这个年过半百的皇帝,居然半分拘束也没有。我清泠泠地眨着清澈的眼睛,看的面前的帝王一阵恍惚。
“陛下,想必也猜到了吧。”我百无聊懒地伸手捻起枝条上盛开的花朵,忽然间叹息一声,人生,其实很无聊。曾经的我固执地觉得杀了白御风就是我的心愿,可如今才知道,没有白御风,我的人生是如此枯燥乏味。
“我是白烟遥。如今,白御风已死,白门也散了,白门至宝万毒蛊王的秘密,我爹从来没有告诉我,我大师兄白寒雨,哦,也就是如今的方崇宰相也在费尽心思地寻找,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不如直接去问他。”
南诏国的皇帝陛下终于在我半是轻慢、半是不恭的语气中回过神。他似终于将我上下前后都审视打量完了,习惯性地拈着胡子,忽然说道:“你和阿娴真像。”
阿娴?我脑子转了十八个弯蓦然间想到一个人:“我娘?”
“是啊,她当年是名动南诏国的巫女。朕曾求娶过,可惜,她福薄,居然选了白承,再是红颜薄命,生你的时候难产,不过二十岁就去了。”胸口轰然激荡,我隐约觉得我似乎接触到了当年事情的某些真相。
“我听闻,二十六年前,南诏国曾以白门势大、滥用巫蛊为由,发兵楚山,我娘,是因为兵患才……原来,是陛下您醋海生波,蓄意挑衅,才害死了她!”自此之后,我爹性情大变,偏执孤僻。
他叹息道:“当年,我咽不下这口气,故意去白承麻烦,没想到却害死了阿娴。硬是逼的白承拼着整个白门跟我耗了这么多年,否则,我南诏国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无法插足川蜀之地?于是,后来我暗中往白门安插棋子,想从内窃取,消弭白门——”
“你说的是——大师兄?”我忍不住问。
“呵呵!他原本就是南诏国显贵方家庶子,被正房赶出去,于是借机潜入白门十数年。否则,你真的相信他十二年前白手起家,能坐上一品宰相的位置?”
如同沸水泼雪,我心中霍然间将所有的事情穿起来。凭我爹的心机,一定是发现了白寒雨的事,然后,他一定着手布下棋局。一边故意分拨给大师兄白门的势力和秘密,一边又用自己的性命设局将他赶出白门。这样一来,带着白门部分势力的白寒雨回归南诏国,从庶子晋升至宰相,可是,小气多疑的帝王必然容不得自己无法掌控的势力存现在朝堂。接下来,就是帝王和权臣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这样,就不用白门插手,整个南诏国依然不得寸进,硬生生斩断这个帝王一辈子开疆拓土、杀伐随性的路。
想着想着,我扶着旁边的树干哈哈大笑,郁结多年的心病随着簌簌飞动的紫薇花粉碎消散:“啊,陛下,一定是你把宰相大人逼急了,然后,他现在又打上了白门剩余势力的注意,这才导致他找上我,连哄带骗的找万毒蛊王……哈哈哈——”我笑的满脸是泪,满腹的悲戚中,仍然忍不住佩服我爹的心计——他或许早就知道,凭我的脑子,怎么也斗不过这些人,于是,便真的从没告诉我白门至宝的秘密!
可是,白御风知道么?他沉默了这么多年,原来,困在局中自扰的只有我。
“现在,你可以交出万毒蛊王,朕承诺,看在阿娴的份上,留你性命。”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我痴痴笑着,缓缓摇头,自言自语:“这世上那么多聪明人,只有我一个笨的最苦。你们都想要白门、想要蛊王,可以手段百出、不惜人命。可是,白门是我的家啊——陛下,你能把这皇宫、把南诏国拱手送给我吗?”我轻笑着问。花枝上的木刺刺入掌心,鲜红的血溢出,沾上枝条、滴入地面,奇异的腥甜混着清香不动声色地飘散。
信手摘下一片清脆绿叶,放在唇边吹奏起幼时我爹教的曲子《越人歌》曲调悠长婉转,如同少女的祈祷叹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可惜,我即使吹得再好,也终究想象不出当年我爹和我娘之间曾经的情深意浓、海誓山盟。
片刻,漫天花瓣飞舞,天空各色飞鸟疯了一样飞过来,地上数不清的蛇鼠虫蚁闻着鲜血的味道铺展,在曲调的驱使下漫向整个皇宫。
皇帝吃惊地睁着眼睛,脱口惊呼:“万毒蛊王!你果然控制了蛊王!你……”话没说完,就被脚下的虫子咬到,轰然跌倒。
没有人能靠近我,万毒蛊王掌控的能力远远超过世人想象。当我路过宰相府,特意去看看我的大师兄,他状若疯癫,七孔流血地叱骂:“贱人,你果然一直在骗我!明明蛊王就在你手里——”
我叹息着,诚实回答:“你错了,大师兄。我原本说的都是实话。我爹确实从未说过蛊王的秘密。可是,白御风死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们都在找的万毒蛊王其实就在我体内啊!我娘生我时候难产,我爹将蛊王种在我体内才保住了我的性命。”
想到这里,对于世事无常的苦涩无奈有淹没了整颗心。我那七窍玲珑心的爹曾经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告诉我:万毒蛊王,要养在人体内,然后,宿主的血便是至毒的蛊毒,而宿主的泪则是一切蛊毒的解药。直到那天,我给白御风下蛊毒,然后,居然看见他紫黑的血在我的泪中变色,这才蓦然间想起来。
其实,怪不得他们没说,只是我自己太愚昧且自以为是。原来,白御风曾经一直逼我喝的药,就是用来压制我体内的蛊王,这世上曾有一个人爱我如斯,胜过千万人追寻的蛊王——他希望我这一生不必伤痛流血、不必伤心流泪!
南诏政权轰然大变,皇帝驾崩,宰相去世,几位皇子为争夺皇位大打出手,直到九皇子继位,方才天下安稳。摄于我这神鬼莫测的蛊术,皇室封了所有关于白门的秘密,再不许人问津。多年后,只有说书人的野史里略略出现,曾在南诏国引起倾国大乱的巫神娘娘,一身白衣,吹着凄幽的曲子,漫天飞鸟簇拥,遍野虫蛇追随,最终遁迹消失在楚地千里崇山峻岭之中,再无复出江湖。
我孤身回到白门,那时候,形容憔悴,心神皆衰。连居室内的蜘蛛网都无力打扫,无奈只好用蛊术召回部分白门弟子,让他们重新整顿白门,并修改机关密道,将这座山方圆百里封成牢笼一般。然后,我独居于东山烟水阁,成了白门门主。
又是新年上元节。由于我素来懒散不大管事,连身旁伺候的小丫鬟都偷偷跟着某小厮幽会去了,只好独自来到东山悬崖。崖高千丈,烟雾袅袅,极目也望不见尘世人间那种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景象,只剩一句: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是啊,这是二十七年来,我第一次孤单一个人过上元节。没有父母疼爱,也没有夫君陪我折腾,轻薄寂寥,如浮萍流云。
东山悬崖边,曲水流觞,飞瀑垂练。我端着酒杯,喃喃自语:“爹,我来看你了。女儿不孝,你走了十三年,这竟然是我第一次来祭拜。之前都是白御风来的,他是你选定的人,想必你是真喜欢。如今——”眼泪不知不觉模糊了视线,“如今,他去陪你了,你可满意?你总觉得我笨,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害我如今凄凄惨惨,要是哪天我死了,你就真连个送纸钱的人都没了,可如何是好?”
越说越觉得悲从中来,竟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似乎整个人生都坍塌成废墟,我绝望的只剩下哭泣了。眼泪就着辛辣的烈酒,一杯一杯地灌入喉咙,烧的声音都嘶哑起来:“白御风!”我对着千丈悬崖呼喊,回声千万遍重叠,震颤了满天星斗“白御风!我恨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若是早教我知道,我一定……”说道后来,语无伦次。
那么多年压抑的恨和暗中滋生的爱交错折磨的我快疯了。如今想来,过往种种,爱恨纠葛都放下了,那一抹雪山剑锋一样沉默而坚韧的影子横亘了我满心满眼。他似乎仍旧一身白衣,从倒悬的星空朗月中走来,如去年担心我水湿了脚冷一样,温和地将我抱起来,用温暖的白狐裘披风将我裹住,我痴痴地迷糊着双眼,多年来第一摆脱可怕的梦魇,第一次觉得能长久地醉在梦里是件多幸福的事情!
“白御风,其实我很爱你的。”我喃喃搂着他的脖子诚恳地说。
他眉眼间开满风光霁月的花,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于是,我安心地搂着他沉沉睡去。
他身后跟着的慧儿急急拦在前面,焦急地打着手语:“门主,你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不能受累;我今日本就阻止你上来祭拜老门主的,可你非不听;这万一要是让夫人知道了悬崖下面另有白门的机关,你当时是故意收拢人手避开锋芒的,她一定又要闹起来……唉,门主,你当初一心一意想化去夫人体内的蛊王,可是十二年了,还是失败了,到底还是让她流血、流泪地知道了这秘密,夫人小气,以后一定会找你算账的……”
白御风看的眼花缭乱,第一次在内心觉得——老天爷让慧儿当个哑巴,莫非也是有道理的?否则,凭着丫头的唠叨功夫,石头人也会被烦死的。他耐着性子,绕过拦路的慧儿,头也不回地说:“等夫人醒了,你来跟她解释吧。”
慧儿顿时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