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冠子
文:风蘅
她从小在三清观长大,这座青瓦白墙的道观就是她的家。任凭门外繁华三千,姹紫嫣红,她依旧觉得最适合她的还是身上这个与青瓦同色的青黑道袍,虽然,她不过才十六岁。
“哎呀,方才那位殿下嫌弃我们观里泡的茶,连杯子都摔了!哼,那可是后山最上游的清泉煮出来的!啧啧,脾气、架子摆的比三清上仙还大。”同门的师姐不服气的抱怨。
她听了,叹息的看了看供桌上泥塑的彩釉三清塑像,确实,不管上什么贡品,这‘上仙’确实没这样闹过脾气、折腾人。
“喏,惊尘,这次,让你去服侍吧。”师姐担心被责骂,很干脆的将扎人的烂摊子交给她。
“可是……师傅一向不许我去前院的。”她低头不安的想要推辞。
“喂,这可是关系到我们三清观生死存亡的大事。”师姐严肃的板起脸来教训道:“你平时从不接待香客,吃了十几年的白食也就罢了。如今来的可是皇家贵胄,他们一怒之下,动动手指头,就能让我们三清观片瓦不存。当然了,要是他们一高兴,些微赏赐,也足够赶得上我们好几年的香火钱……”
也是,这座道观地处偏远,这些皇家贵胄不过是游玩的时候无意中赶到这里歇歇脚罢了,想来,没什么的。能为观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好。
她思索一番,听从了师姐的使唤。重新汲水,烧开,泡茶,给前院休息的贵人送去。
观主师傅正小心翼翼的站在一边陪着,屋里上座上左右各坐了一个华服锦袍的公子,左边的玉面明眸,俊美风流,是江国的太子凤翼,右边的剑眉星目,英朗不凡,是江国的王爷凤栖。她暗中轻叹:“果然比三清上仙的塑像好看,难怪如此跋扈嚣张。”
她低头小心翼翼的奉上茶水。旁边的师傅一见是她,顿时紧张的打着眼色问:你怎么来了?
她回了个无奈的表情,旋即不动声色的往外面退去。
“嗯?这次茶水真真不错!那小道姑,你且站住,这是你泡的么?”忽然间,太子凤翼开口问到。
她不得已停下脚步,偷偷看了师傅一眼,却在师傅的目光中看见了几许无可奈何的寥落悲切。
她低头行礼作揖:“回大人,小道粗浅技艺,不值一提。”
“你是如何泡制的?”右边的王爷凤栖直接问。
“回大人,以新竹贮水,松针煮沸,冲泡兰蕊,即可。”她简略自然的回答。
“倒是新巧别致。赏!”凤翼赞叹的看着她说。
她终于缓缓放下心,只要不让这两个人迁怒道观就好。她躬身行礼道谢。旋即躬身退下。不料,方才走了两步,那严肃英朗的凤栖王爷居然问了句:“这茶叫什么名字?”
“这等微末之物,不登大雅之堂,不过闲来饮用,故而,不曾取名字。”
凤栖王爷道一句:“松、竹、兰合聚,既如此,就叫‘三仙会’吧。”
就这一句话,将她十六年的平静打破。她诧异的抬头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他正在凝神看向她,目光专注清透,宛如壁画里俊美而严肃的神仙,一时间注视的忘了礼数,直到旁边有人轻咳,她才慌张的别过视线,蓦然间红了脸。
凤栖说:“你,留下。”
就这一句话,缘分开始流转在漫漫余生。
凤翼和凤栖在三清观驻足三天,她就陪着他们将这‘三仙会’煮制数次。
观主师傅悲切的看着她,终于道一句:红尘苦海,进得,退不得,但愿你不要重复你娘亲的覆辙。
她颔首。十六年前,娘亲是个青楼名妓,名噪京城,却在生下她的那一刻,,直接将她仍在这三清观中,期望她一生不惊扰红尘。
她生的貌美,观主从来不许她到前院接待香客。可是,她依然摆脱不了命运。
太子凤翼温和的笑着说:“惊尘,跟我回宫。我会给你一辈子荣宠富贵。”
她默然摇头:“谢殿下美意,可是,小道不需要。”
“你是不稀罕吧。”他气恼的捏着她下巴道:“惊尘,你自己都不知道,你那双眼睛是怎样看着凤栖的,若是凤栖给你,你是不是就开心了?”
她眨眨眼睛,清冽透彻,如同冰雪明珠:“既然殿下明白,还希望能成全……”
“你做梦!”他暴怒地毁了所有辛苦修养来的温文尔雅。不顾一切的将这个绝美的女子带回宫,封为侧妃。
一时间,那座被世俗遗忘三清观,瞬间成为无数人一边唾弃、一边慕名而来观瞻的胜地。一直到凤翼太子登上皇位,她被封为清贵妃,那曾经被她当做家的三清观成了百姓口中戏谑的‘娘娘观’,再不见遁出世俗的清高神秘。
凤翼登基第二年,边关告急,凤栖王爷领军征战,却与敌军勾结,百万大军,倒戈相向,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城。
她一身锦绣华衣,安静从容的给三清神像上香。仿佛没听见宫外侍女太监缤纷慌乱逃跑的呼喊声。
忽然间宫门被撞开,一身金甲龙袍的凤翼,拿着鲜血淋漓的宝剑,一步步走进来。
“陛下,您来了。”她平静的说,和往常一模一样的语调和表情。
“惊尘,后宫除了你以外的十一位妃嫔,已经被朕全部斩杀。如今,凤栖就要来了,你可高兴?”
她静静点头:“是。自从三年前道观一别,我再没见过凤栖王爷,若是能见他一面,我自然高兴。”
“呵!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半点都不掩饰,哪怕我为你虚设后宫,至今连子嗣都没有,你也依旧不肯为我说一句谎话!”凤翼凄厉的用满是鲜血的宝剑指着她。
她默然良久,微微垂下清冽的眸子,道一句:“正因为陛下待我真,所以,我更不能用虚情假意应付,否则,便是愧对君心。”
凤翼仰天大笑,泪水纵横:“好!好!果然我的惊尘才有的玲珑心肝。朕这一生,只有凤栖这一个同胞兄弟,宛如手足,从未曾自相残杀,这世上除了一个你我不能分给他之外,其他,皆无不可共享之。当年,是我一意孤行,强行留下你,致使今日祸患,如今,我便成全你三年前的愿望。”说完,横剑自刎。
这个君王,纵横潇洒,风流不羁,英明果决。
她叹息,华丽繁复的锦绣宫装,沾满宫人将士的鲜血,独自登上城楼,从女墙处,看见外面城门下领军的凤栖王爷。
啊,他看起来比三年前要严肃很多,脸上的线条更加硬朗犀利。仿佛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抬头朝她看过来,眼里是那么明显的欣喜、担心。
她忍不住又靠近城墙一步,扶着粗粝的石头,低头朝他看去,眼神清冽如冰雪:“王爷,三年不见,可还安好?”
“惊尘!我来接你,你可知我为你……”他说的嘶哑哽咽,到后来,她几乎听不清他颤抖的唇说了什么。
她扶着女墙,笑的倾国倾城,问:“王爷,你这一路,杀了多少人?”
凤栖沉默,缓缓道:“不下十万。”
她笑靥渐渐收敛,轻声道:“十万……可叫我怎么办?”这些无辜的生命,是她烧几辈子的香也救赎不了的啊……
“惊尘,你等我!”凤栖终于等不及,策马就往城门前飞来。
她朝前微微倾身,一如三年前,他端坐高堂,道一句:你留下……好像她只要再伸伸手,就能触到他英俊的脸庞。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有凤栖凄厉的呼喊,她从城楼上跌下,华美的衣裙翻飞宛若翩跹彩蝶。
“王爷,你可知道我姓什么?”她温和的笑着问,不去管凤栖抱着她通身破碎的躯壳,凄厉泣血的模样。
“我姓莫啊,莫惊尘。我娘希望我这一生,平静安好,莫要惊扰尘埃……若是,因为我,让十万人喋血,让我如何担得起你的情……”她轻声自语,终于缓缓闭上眼睛——但愿来生,谁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