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相逢
文:风蘅
“栖栖啊,你听娘一句劝,莫要再和那个野小子来往了,他不是你的良人,你们压根儿不合适!”
“娘,桥哥不是什么野小子,我们相识三年,彼此了解,我爱他,相信他也是真心待我的,我早就决心,今生非他不嫁,求娘亲成全!”宿栖说着跪下,拉着宿大娘的衣角,哀婉又固执的说。
宿大娘指点着她的额头,痛心疾首的叱骂:“死丫头,你怎么这么执迷不悟!那王月桥究竟有什么好的?无钱无势,穷酸腐儒,又自以为是……你趁着年轻貌美,该找个比他强百倍的夫婿,何必白白在他身上虚耗青春?我是你亲娘,能骗你么?你怎么就听不进我一句劝告……”
这样苦口婆心的话,宿栖听了不下千百遍,可是,执拗如她,即使整个世上的人都不觉得王月桥这个乡野村夫有金榜题名、衣锦回乡,娶她当状元夫人那一天,可是,她依旧痴恋不已。比哪一出戏文里唱的都要深情不悔。
从三月春闱,王月桥就离开她前去赴试。临行前,她不舍的千叮咛、万嘱咐:“桥哥,暮春犹寒,我给你准备了三身衣裳,方便你换洗,还有一些笔墨纸砚,盒子里是你爱吃的点心……”
王月桥感激的拥着她的肩,说:“栖栖,你待我真好!我孤身逃荒到这里,只有你对我始终如一,三年不变。且等我他日飞黄腾达,定然与你共享荣华富贵!”
双十年华、文质彬彬的书生,说的掷地有声。这样绵绵情话,分明陈俗老套,然,听在宿栖耳中,却是生平最华美壮丽、刻骨铭心的海誓山盟。彼时,年少稚嫩的少女尚且不知道,其实,对于饱读诗书的书生来说,这样平平的一句话,连折子戏里的戏文都比不上。
这一走,便是三年。宿栖生的貌美,即使在闭塞的乡野之间,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随着她年纪渐长,宿大娘愈发着急的劝她嫁人。日日媒婆络绎不绝的上门求亲。
“栖栖,莫再作痴心妄想。若是王月桥真的功名及第,那么他三年杳无音信,定然是对我们这样的乡野村民避之不及;若是他名落孙山,嘿嘿……估计也是无颜对你。你还是现实点,趁早心死吧。”宿大娘不屑的说到。以她多年阅历,从不曾看好王月桥这样的人,或者眼高手低,或者抛弃贫贱。总之,断然不是佳婿人选。女儿单纯善良,理当有个合适的好归宿。
“娘,你别再逼我!我与桥哥早已私定终身,绝不再想他人,他也不会负我的!你若是再让媒婆进门,我……我就以死明志!”宿栖一如既往的固执、决绝。
气的宿大娘哆嗦着恨不能掐死这个没眼力劲的女儿:“冤孽啊……真是我们家上辈子欠了那姓王的!你这丫头如此不识好歹,将来,有你苦头吃!”
然而,宿栖其实并非不担心。王月桥远在京城,阔别良久,若是真的有二心,那她岂不是要被欺瞒一生、空等白头?想罢,她狠下心,没有跟宿大娘说,便直接孤身一人,前去京城寻找王月桥。
娘,女儿此去,千里追寻,明知不合礼数,有无媒苟合之嫌,然,情之所至,虽死不悔。辜负养育之恩,望娘亲原宥。他日,觅得归宿,定然回来奉养终老。不孝女留书。
宿大娘痛哭着撕了这几十个字的书信,哀切的抹泪:“栖栖啊,你年轻不懂事……哪里懂得什么才是一世安稳?”
宿栖一介弱女子,千里奔波,历经万般磨难,这才算见识世事艰辛,人心险恶。她路上遇到剪径的贼匪,被抢走所有盘缠,那贼匪头子见她生的姿色不错,留了她性命欲做压寨夫人。
“兀那小娘子,你且听老子的,留在我这龙丰山,包你一辈子不愁吃喝,养的白白胖胖!”贼匪头子杵着百十斤重的铁斧,翕动络腮胡子说。
旁边几十个小罗咯吆喝着嘻嘻哈哈打趣:“对对!留下就是我们大嫂,否则,一刀劈下去,你这娇滴滴的小命就交代了!”
宿栖毅然不顾威逼利诱,傲然扬着下巴说:“我心有所属,此番便是前去寻夫,宁死也不屈从尔等贼匪宵小之辈!”蓬头粗衣的女子,骄傲决然的模样,铮铮誓言,一时间让满堂人侧目。
终于惹得贼匪头子暴怒,一拳的桌椅碎成片,瞪着浑圆大眼骂道:“不识抬举!爷乃是堂堂绿林豪杰,哪里配不上你这乡野丫头!再口出狂言,当心我……”他扬起蒲扇般的大手,掌风将她侧首的发丝惊起,然而,对着那张白嫩的脸、执拗的眼神,却再也下不去手。
“罢了!爷不打女人。”他讪讪的收回手。可是,怎么也咽不下心头闷气。索性扭过头大声命令:“如此不识好歹,将她卖销魂窟!等她求死不能的时候,才能念着咱们爷们的好!”
不料,宿栖听了这话,仍旧固执的道一句:“既然这样,麻烦将我卖到离京城近一点的地方吧。”她心心念念的王月桥就在京城呢。
或者,是宿栖的执着感动了上天。她居然真的在销魂窟遇见了王月桥。
她作为新来的、尚且在雪藏他调教中的清倌人,被勒令偶尔见见一些达官显贵,奉个茶,弹个曲子,露个脸,以备将来挂牌时积攒些人脉。
她坐在半遮的雪绡帘拢后弹拨琵琶,听着室内达官显贵们推杯换盏,彼此之间溜须拍马。
一人说:“王兄,听闻嫂夫人身怀六甲,你怎么还有时间出来喝酒?”
另一人附会点头:“是呢,嫂夫人可是尚书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你这东床快婿怎么不好好奉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的前程可都得仰仗尚书大人。”
那王兄闻言惆怅愤懑的叹息抱怨:“不瞒二位,我这处境可谓水深火热,内子娇生惯养,骄纵刁蛮,自从有了身孕,愈发阴晴不定,颐指气使不说,还动辄非打即骂。我是好不容易才寻了空子出来放松一下的。”
之前说话的两人顿时心领神会的嗤笑不已。就在这时,帘幕后原本嘈切铮然的琵琶声铿然而止,帘幕后的宿栖斜抱琵琶,一手撩开雪绡,诧异的看着室内的男子,不可置信的低唤:“桥哥?!真的是你?你……你娶妻了?”
王月桥瞪眼看着眼前熟悉的女子,分明认出她,可是豁然间顾忌到身边还有另外两人,唯恐被传出什么有碍仕途的闲话,立刻板着脸冷声问:“你是谁?区区一介低贱的妓子,居然斗胆污本官清誉!”
霎时间,如雷霆轰顶,宿栖惨白着脸,摇摇欲坠的抓紧怀中琵琶,琴弦勒的手掌沁出血珠,黯哑道:“王月桥,你——你真的不认识我么!?”
依旧文质彬彬的男子,拂袖站起,眉宇间凭添几分桀骜,风光霁月的低眼看着面前女子,真切果决的说:“本官从未见过你。”
宿栖猩红的睁着眼睛,清泪簌簌跌落,溅的红裙斑驳:“好!好!好!”她连说三遍,仿佛将毕生所求,一字字针尖般逼出肺腑。狠烈的摔了手中琵琶,弦断,音绝。
八月初三,是陈尚书大人外孙女满月宴。各方宾客云集,摆下三里流水席,百里同庆。陈尚书只有这一爱女,嫁了金科进士王月桥。这夫君虽说出生寒微,但生得仪表堂堂,且有了进士功名在身,再加上陈尚书斡旋打点,日后,一对璧人,也算相得益彰。
陈尚书年逾六旬,穿着喜气的暗红锦袍,乐呵呵的和各方来宾举杯相邀,满面红光的呵呵笑着说:“今日大喜,老夫就再此说个双喜临门的消息。前日,老夫新纳了一房小妾、自先夫人亡后。老夫内室空置四年,于今,年岁大了。寻个如意的爱妾聊以慰藉余生。”
众人惊讶后,纷纷祝贺。不过是个妾,无人知晓也不怪。然而,等兴高采烈的陈尚书呼喝着让新夫人出来见过宾客时,王月桥的脸瞬间就黑了——那一身玫红华衣、身姿娉婷,眉目间风情流转的人,不是宿栖还是谁!
她一个不足双十的女子,初初绽放旖旎风情,婉转妩媚的站在年逾六旬的陈尚书身边,将红颜白发这一词用无比讽刺的方式诠释出来。
原来,成为女人之后的宿栖是这样娇娆,那种带着懒散庸惬的媚态,在新换的绫罗绸缎衬托中,如风流馥郁的牡丹花。
啊。若是他在衣锦还乡之后,娶了她,那么,作为进士夫人的宿栖,依偎在自己身边,也是这样美丽风华,或许,眉眼间再多三分高贵,那样,是不是更美?
王月桥忽然间如此感概,看向宿栖的目光变得复杂诡秘。
宿栖言笑晏晏,寻了个借口去更衣。王月桥果然暗中跟了过去。他将她堵在室内,狰狞的说:“栖栖,你这是刻意报复我么?你跟着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能有什么未来?”
“王大人莫要越礼。”宿栖冷言冷语的讽刺,如同看一个荒唐无理的陌生人:“栖栖不过是个苦命的贫贱妓子,能给尚书大人做妾,实在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归宿,我已然知足了。想这世上多少薄情寡义之徒,披着人皮,却尽是禽兽不如。若是遇上了,便如同坠入炼狱。实比不上这样现实平淡来的好。”
“你这分明还是怨我啊……栖栖,我、我实在是被逼无奈。”王月桥说着愁眉苦脸的叹息:“官场复杂,我无根无基,唯有借东风才能一展抱负。我本想等日后飞黄腾达了,再回去兑现诺言。”他说着,朝宿栖靠过来。
宿栖不动声色,偏过头,揶揄调笑:“哦?王大人原本也是打算等你身居高位了,再纳了我当个小妾么?那我还得谢谢你,已经找别的女人替我把孩子都生了!不过,眼下不麻烦你了,不用等你的誓言,我不也一样当着富贵闲散的小妾了吗?”
涂着胭脂的红唇,一开一合,旋即勾起,弯出红艳蛊惑的花。王月桥喉头一滑,忍不住扑上去意欲品尝。
宿栖翕动着眼睑,诧异的惊呼:“放肆!你这是干嘛?快放开我,救命!”
正此时,陈尚书恰撞开门,看见室内情景,恼恨的一巴掌甩在王月桥脸上,唾骂:“畜生,竟然调戏庶母!”
宿栖宛如受惊的兔子,红着眼睛,凄凄切切的摇着陈尚书的袖子含泪控诉:“老爷,你若是不为我做主,还我个清白,我唯有一死明治!”说着就跑出去纵身跳进院中荷花池。
惊煞的陈尚书面无人色,忙忙说:“且慢且慢,栖栖,我信你!快救人……”
这一番闹腾,陈尚书对这个女婿再也喜欢不起来。宿栖被救上来,通身湿淋淋的滴着水,再无人注意的角落,朝王月桥讽刺诡异的笑着,无声的说:桥哥,我就在这里,与你共享荣华富贵。
陈尚书的女儿无意中看见这一对眉来眼去的狗男女,掐断了指甲,咬碎银牙,偏偏宿栖那小贱人贯会卖乖谄媚,哄的陈尚书对这个小娇妾百般宠溺——简直恶心!定要寻个机会将这贱蹄子碎尸万段。
可是,还没等到陈大小姐找到适合的机会,陈家就卷入一场灭顶之灾。陈尚书因朝中各方势力之间倾轧,被冠上结党营私、私相授受等罪名,处以极刑。株连亲族,作为他唯一的女儿的陈大小姐,以及由他举荐而入朝的女婿王月桥首当其冲,共被诛杀。陈尚书妻子已逝,其他奴仆婢妾皆被鞭笞贩卖。
宿栖,便是那再一次被卖去销魂窟这座青楼的小妾。行刑那天,她一身素衣站在台下,无悲无喜的看着王月桥化成一缕孤魂,突然之间,好像顿悟了诸多浮生意味。一切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化作飞烟——这些原本就虚幻的、抓不住摸不着的东西啊,当初是怎样奇怪的将所有人笼罩其中、不得解脱的?
销魂窟里,依旧无数的男女在声色犬马中沉溺。宿栖倚着朱栏,信手闲弹琵琶,颇有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她悠然轻叹,叹息尚未落地,就有鸨母殷切的声音传来:“栖栖姑娘,有客人点你的牌子,快去鸾凤阁陪客。”
她答应一声。抱着琵琶,坐在鸾凤阁雪绡帘幕后,头也不抬的问:“客官,想听什么曲子?”
忽然间,帘幕被一手掀开,一张满是胡须的脸蓦然倾在她面前,瞪着大眼,无端唬了她一跳,只听着洪亮的粗声问:“兀那小娘皮,你学乖了没有?有没有想好到底是呆在这里卖笑还是跟爷回去当个体面的压寨夫人?”
宿栖豁然想起这个绿林盗匪头子,诸多往事轻飘飘闪过,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抿着嘴角,吃吃道:“请问这位绿林豪杰,你抢了多少压寨夫人了?奴家这一去,当排行第几?”
这一调笑竟让粗莽的汉子略微不自在的红了脸,讪讪的挠挠胡须,蒲扇般的大手似乎有种不知怎么安放的局促,讷讷咕哝着:“爷们是堂堂绿林好汉,不是采花草贼,念着你才复来找寻,你别不识抬举……否则——”
“否则怎地?”宿栖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从第一次见面、即使被抢劫了盘查也不曾让她畏惧过的贼匪,兴致盎然的问:“你难道还能再卖我一次不成?”
莽汉顿时语塞,抓耳挠腮,终是如被摸了屁股的老虎一般,恶狠狠的扑过去,一把宿栖纤弱的身子攥住,像背麻袋一样,扛在宽阔的肩头,一巴掌拍着****上,将这个总是忤逆他威风的女人拍的脸如红云。
“你这小娘皮,就是欠收拾!爷们决定了,定要将你弄回去,一天打上三五次,保管就老实的跟猫儿一样。”
鸨母眼看着这一看就是不好惹的客人将宿栖扛麻包一样扛走,想着估摸是宿栖耍性子,惹恼了这些江湖草莽,恨不能烧香求神拜佛:这位大爷可千万不要一怒之下在这销魂窟杀人放火啊……若是真遇上了陆地飞腾、高来高去的那些江湖人在这里耍两下刀——那她估计也只能吐血认倒霉,侠以武犯禁,古来如此。
所幸,这草莽汉子一巴掌将一个元宝拍的嵌进柜台里,瓮声瓮气嚷着:“将卖身契拿来!”
鸨母颤巍巍的将薄薄的文书递给他,他随手捏成碎片渣,扛着人,扬长而去。
后来宿栖问他:“相公,你叫什么名字?”
“你只管叫爷相公就行了。”莽汉回答。
宿栖沉默,回忆那些早就湮灭的前尘往事,轻声说:“可是,我想带你回去,女儿嫁人了,起码要跟娘亲说一声啊。”现在,她终于明白,什么才是娘亲一直说的‘一生安稳,岁月静好。’
莽汉想了想,第二天将整个寨子里的小喽啰都叫来,每人发了一笔银两,遣大伙都各自去做个安稳的生意。然后,他带着宿栖离开,再也不曾在绿林道上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