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香
文:风蘅
“大人,这就是您的将军府。”看门的老人腰背佝偻,颤抖着花白的胡子说。
陆昂点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如今,天下已然安定,他已经是而立之年的将军了,回朝之后,接了朝廷的封赏,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有个这样宏大的院子,是年少的时候想也不曾想过的。
看门老头儿见新家主虽一身戎装,不苟言笑,但也不是拒人千里之外,愈发恭顺起来:“听说,朝廷已经着令工部择日修缮,想必过不了多久这宅子就能焕然一新。唉……”
他叹息着缕缕胡子忍不住接着啰嗦:“自从二十年前宁家被抄家之后,这里就一直空着,现在啊,连厨房我那烧菜的老伴儿,统共只有三个人了,想当初宁大人在的时候……咳咳咳!”
老头儿胡言乱语到这,恍然想起来,如今已经有了新家主,还是堂堂大将军,怎能再提那些前人往事,不是平白给人添堵么?哎呀,老糊涂了!他赶紧掩口假装咳嗽个不停。
陆昂倒是不以为忤,他出生贫寒,故乡在遥远的南国萍洲,二十年前,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哪里在乎这京城的前尘往事。
他径自顺着府邸陈旧的道路往前走,不其然,正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一副小厮打扮,手中尚且端着水盆,胳膊上搭着布巾。
看门老头一见,立刻颤巍巍的朝前走几步,拉着男子的胳膊对新家主说:“大将军,这是府中的小厮,早上听闻您今日就入府,匆匆将您的居室洒扫一番,唉——眼下府中下人少,这宅子又大,实在是辛苦这孩子了。”
大将军颔首,道:“只收拾出一间居室给我就好,其他的不必麻烦。”
看门老头儿立刻拉着那小厮的手就要拜倒:“谢大将军体恤下人。”
他头也不回的自顾自去了主屋。
夜深,整座宅院笼罩在夜雾里。他负手信步在池塘边,心思虚渺。早在四年前就有萍洲故老给他捎信,告诉他,年迈的父亲已经去世,邻里曾经定亲的姑娘也嫁人生子,放眼这天下,他竟是孤身一人,再无牵挂。
他长长叹息,不经意伸手扯住旁边垂柳的枝条。
“哎呀!痛死了,快放手!”忽然间有惊呼声响起。
他蓦然惊诧,多年行伍中的警觉性让他霍然间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愈加用力的抓住柳条,狠狠往侧前扭摔过去。
“啊!”一声惨兮兮的痛呼声中,俨然是个女子的身影狼狈的被甩了出去。
他敛眉上前一步,借着淡淡的月光,看见地上瑟缩呻吟的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眉眼姣好,婉兮清扬,一身青绿衣裙,掩映在柳树间的时候,还真有些分辨不清。
“你是谁?”他蹙眉冷声问。
女子似乎是受了惊吓,颤声嗫嚅:“我……我叫瑶香。”
“你如何深夜在这里?”
“我……我一直在这里,你刚刚扯到我头发,我才……”
他低头一看,手中断开的柳条之间,果然参杂了几根女子的长发。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心头一软,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搀扶起来,缓了语气问:“瑶香姑娘,你大半夜不睡觉,怎么在这里逗留?”
说道这,他忽然想起看门的老头儿说过,这宅子里只有三个下人,又是哪冒出来的年轻姑娘?心中渐生警惕,审视面前娇花弱柳一样的少女。
瑶香低头整理一番,恭敬疏离的退后一步,端正的大家闺秀般行礼:“启禀公子,我家人都去世了,只剩我一个弱小女子,无处可去,只好偷偷藏身这里。求公子开恩,不要赶我出去。”
他顿时觉得同病相怜。他说:“这府中空旷,随意你安住,只是你一个姑娘家,如此……总是不大方便。”
她听后立刻喜笑颜开,连连点头:“谢谢公子!公子放心,这府中只有你一人知道我住这里,断然不会给你添麻烦!”
他们两人,在柳树底下聊了很久。
他惊讶她满腹诗书,她仰慕他纵横边关,将近一个月,彼此几乎心意相通。
这一日,工部修缮宅院,要将池塘边的柳树伐了,修建成曲水桥,大将军对这些事情全然不在意,早就示意工部人员便宜行事即可。却不想,府中唯一的小厮死活拦着不让动这棵柳树。
陆昂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小厮。身形偏瘦,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细细看,居然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他忽然心头一动,问:“你叫什么?住在哪间屋子?”
“小人名千泠,住在后院东厢房第一间。”
他霍然想起,每次问瑶香选了那间屋子的时候,她总是羞怯的指着的就是东厢房之首的方向。
不禁伸手挑起这个小厮的下巴,清晰看见他的喉结,上下一看,确实是男子无疑。
这不是瑶香假扮的。
他怒:“把树砍了!”
千泠忙道:“大人,难道不想知道……”他斜睨着似笑非笑的用口型无声的说了‘瑶香’两个字。
陆昂咬牙切齿。
那雌雄莫辩的脸顿时笑的清婉而又妖娆。倒真有几分瑶香的影子,莫非,这就是传言里的夫妻相?陆昂愈发气恼。
当夜,陆昂等在池塘边的凉亭,一直到月上中天,瑶香才姗姗而来。
他再也压不住心里的胡思乱想,忍不住开口就问:“千泠不让砍那棵柳树,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呢?”
瑶香默然良久,终于道:“能不能……别砍?”
他终于讽刺的嗤笑一声:“哦,这是夫妻同心么?瑶香,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能说你和千泠没有任何关系么?你说啊!”
她咬紧唇,颤抖着不知该如何解释。粉泪盈盈,楚腰袅袅,宛然不胜夜风的扶花弱柳。
“我恨你!”他咬着牙,终于不再克制,强行要了她。
等天亮他醒来的时候,瑶香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看着被褥上那一抹落红,无尽复杂的心痛,怜惜,后悔,思念……
然而,那棵柳树终究还是完好的留存下来。这是他和瑶香相见、相恋的地方。后来,他翻遍了府邸所有的屋子,掘地三尺,再没寻到瑶香一丝痕迹。只有那个雌雄莫辩的小厮千泠。
百般无奈,陆昂威逼利诱,千泠只是说:“我不过无意中看见你们私会而已,其他一律不知。”
“把衣服脱了。”陆昂道。
千泠浑不在意,施施然脱了个精光,果然是千真万确的男儿身。
“大人,我可对您一点兴趣没有,请您莫要污损我的名声!”千泠阴阳不明的讽刺他。
可是,千泠说过这话不到两个月,他看陆昂的眼神就开始变了。总是像要活吞了他一般,眼光如飞刀,恨不能将他凌迟,牙齿磨的咯咯响,似乎在食其肉,嚼其骨。
让陆昂都有点弄不明白。那晚陆昂终于问:“莫非,你发现瑶香已非完璧,所以这般愤恨?呵,那正好,最好让瑶香一辈子做我的人!”
“滚!你这混账东西!老子吃了你!”千泠终于忍不住,再懒得伏低做小,一盆水泼到他身上,扑过去伸手就掐他脖子。
陆昂仗着军中身手,勉力抵抗,居然落了下风。
全然没看出来,这纤弱的小厮如此孔武有力。
不料,陆昂脸色都憋的发紫之际,暴怒的千泠霍然间胃里一阵抽搐,实在忍不住,偏过头哇啦一口吐了出来。
陆昂趁机立刻翻身起来,拔出墙上挂着的宝剑,顺手就要劈了这个胆大犯上的奴才。
打眼一看,那个正趴在地上的人转眼间摇身一变,变成了瑶香。依旧一身青绿衣衫,苍白着脸,抚着胸口艰难的喘息。
“你……”陆昂顿时目瞪口呆。
瑶香含羞带恨的看了他一眼,扭过脸去,就在陆昂眼下,居然又变成了小厮千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们……”
千泠终于平息下来。翘着二郎腿,坐在陆昂对面,用茶水漱口后,喷了一地,终于开口,睨着陆昂说:“瑶香……怀孕了。”
“啊?!”陆昂诧异惊呼。
千泠缓缓道明往事:
二十年前,住在这里的是大学士宁天成,因收受贿赂,被查抄没收家产,其小女儿宁瑶香为不沦落贱籍,在池边柳树下自缢而亡。
巧合的是,这柳树年岁长久,已经修炼出了一半的精魄,于是顺势缠住了宁瑶香的魂魄,借机居然能化出人形。只是,柳树妖道行浅薄,宁瑶香的魂魄也能占据肉身,只是没有柳妖强势而已。
偏偏,柳妖一心想修成男躯,所以,每次千泠出现的时候都是男子,而到宁瑶香出现的时候,则是女身。
听了这样不可思议的话,陆昂眼睛几乎瞪出眼眶——竟然有这种稀奇的事情!
“普天之大,无奇不有。”千泠施施然道。
原来,这就是瑶香和千泠的关系。陆昂嘴角一笑,继而豁然将宝剑递到千泠脖子上,冷冷的威胁:“你滚回柳树里去,把瑶香还给我!”
“嗤!别异想天开了。要是没有我的法力维持这个身体,就凭她一个鬼魂,早烟消云散了。她只能在我休息的时候,或者我愿意放开压制的时候才出得来。再说,她怀孕了,要不是我道行不够,我恨不能立刻离开呢!谁稀罕啊?”千泠说的刻薄又真诚。
陆昂顿时茫然:“那该怎么办?”
千泠看他皱眉的样子,顿时心中一动,老神在在的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你说!任何条件我都答应!”陆昂铁口允诺。
“爽快!只要你把你的魂魄给我。我吞了你的魂魄之后,足足能给瑶香一百年的寿命。”
“好!”陆昂立刻点头,“我答应你。只要瑶香能活着。”
千泠终于第一次认真的审视这个男人——难道这就是人间的至死不渝?
“你要知道,没有魂魄,你就再也不能转世轮回……”他试着解释。
“若是没有瑶香,我连今生都不想要,更何况来世?”
千泠听了这话,沉思良久,终于点头答应。
第二天,陆昂睁开眼睛,看见坐在床边给自己喂水的绿衣女子,诧异的问:“瑶香,真的是你?我怎么还活着?”
瑶香清婉明丽的笑着说:“我求千泠帮忙,将我的寿命分一半给你,若是没有你,我断然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一百年。”
他顿时叹息着拥着她,笑着说:“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