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清鸿涧往北走去,是去往坠塔坡的方向,拥有土珠的飞沙堡便是在那里。比起去往淑秀教的满腔热血,小奔对坠塔坡这个地方非常抗拒。那里尽是黄土飞沙,人烟稀少,是苦寒之地。飞沙堡堡主叫沙王,据说此人凶狠残暴毫无人性,任何一点细微的违逆都有可能让别人血溅当场,在整个坠塔坡,他的笑容就是众所追寻的金玉和真理,他的怒气就是无法触碰的残酷律法。他是天帝与阎王的结合体,人们胆战心惊地注意着他的情绪变化,因为那随时有可能让人鸡犬升天,抑或是遭受灭顶之灾。另一方面,沙王又是至情之人,深爱着自己的妻子。然而他的妻子曾经也是他父亲的女人。沙王也因此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成为五派中人尽皆知的丑闻。
千鸟飞绝林木朽,万径人灭飞沙吼,
坠塔无人观,土堡有高手,
一刀绝命死士走,
立足五行敢称侯,不识民间炊烟稠。
英雄怒发震九州,娇娘颦笑引千愁,
伦理有纲常,沙王无他求,
只为情长斩父头,
奈何孽爱招天仇,美人一夜被人偷。
小奔说,沙王妻子的失踪,在五派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在飞沙堡神不知鬼不觉的掳走一个女人,这对沙王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耻辱。据说因此事促成了五派首领的一次集体会面,但即使是其他四派的首领,也并没有能力在沙王眼皮下毫无痕迹的抢人。或许只有妃子白有这个能力,但是显然又不会是他,因为他想要的东西或者人,根本用不着偷。
坠塔坡。
一望无际的黄土原,烈风中沙土肆无忌惮的钻进我和小奔的衣服。一座倾斜的古旧高塔屹立其中,让人看着总觉得它会坠倒,但事实上它却已伴随着狂风飞沙超过百年。这里也有绿洲,一片一片的错落在黄土原上,居住着稀疏的窑民。
白杨树环抱下的飞沙城堡显得鹤立鸡群,远远的看上去高大威严令人心生畏惧。小奔缩在我的后面道:“都说沙王那个人特别不好惹,待会儿我们进去了你可千万要保护好我!”
来到飞沙堡门前,挺立的守卫并未细问来意,便客气的引我们入堡,这多少让我有点意外。
那守卫带我们来到一个空旷的大厅,道:“两位稍坐,我去向堡主通传。”
我对小奔道:“好像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小奔撇嘴不语。
不知等了多久,忽听一声尖锐的叫声,一只褐色的金雕从门外飞来,在我和小奔头上盘旋两圈,落在大厅上座的的一旁。随即一人缓步走进来,眉目英挺高大威猛,随身一股肃杀之气,在大厅上座坐下。显然来人便是沙王了。
从进门到落座,沙王每一步的力度和距离都完全相同,甚至在上台阶时膝盖竟也丝毫没有更多弯曲,落脚如同踏云般毫无声音。这简单的几步路,已显出其法力之高深。而他旁边那只雕也绝不平凡,口爪锐利发光,羽毛长而浓密,翅膀扇动小幅而高频,它懂得目测空间来把控飞行,可随时发出迅捷如闪电的攻击。
沙王看着我手中的剑,道:“飞沙堡很久没有来客人了,还以为这苦寒之地已被人遗忘,不想今日竟有高手来访。”
我起身道:“堡主客气,不知我比起那掳走尊夫人的窃贼,可还算的上是高手?”
“什么意思?”
“我来拜访堡主,只因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想在提出之前先为堡主做一点事情,事先曾听说尊夫人失踪,久未寻归,不知是否可容我一试。”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叫方采林,你确实可以不必相信我,就像我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帮做事你一样。”
沙王目光如炬地盯着我,眼神中射出威严,有着将人吞噬的杀气,停顿良久,忽然笑道:“有意思,我可以让你一试,但至于你的不情之请,我不会做任何承诺,不过你若查不出个所以然……”
“查不出个所以然,我依然会坚持我的不情之请!”我打断道。
沙王脸色变了,缓缓站起身,双掌在两侧慢慢张开,游丝状的气流在掌心迅速聚拢。我看的出那是蓄力的动作,当下向前一步伸出火掌。
大厅里的空气在迅速凝结,瞬间又被猛然撕裂,沙王的掌风已然推出!而他座椅两旁摆放的燃灯,则已被我幻化成两条火线射向中间,正面挥出的火掌瞬间便消化掉他的掌风。沙王一跃而起空中翻转,堪堪躲掉左右射来的火线,同时双掌再次推出,力道之大,大厅两侧的桌椅尽被震毁。我右掌摆动迅速凝出一个冰蓝色的水球,将自己和小奔包裹,攻来的掌风立即便在水壁上碎裂散去。沙王手不停歇,掌风源源不断愈攻愈猛!水球每受到一次掌击便缩小一圈,但却在下一个掌风来之前又迅速复原!
沙王数攻不下,突然向身后伸手,那座椅后面随即飞出一把钢刀。他整个身体悬浮在空中,双手蓄力将大刀举在头顶,以毁天灭地之势全力劈下,一道冲天的刀光迎头向我斩来!
我立即散去水球,左手燃火右手凝冰,以全身十分的法力幻化出冰火两道锋刃,左右交叉硬挡那巨刀的致命一斩!
“嘭嘭嘭”数声巨响,房屋被掀开了顶,我身后的地上出现了一道数丈长的深深刀痕,而我身前,是手执断刀的沙王,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
小奔抱着头在我身后,惊魂未定。
“你为何不拔剑?”沙王平静的问道。
“因为我并不想要你死!”
“你到底是谁?”
“一个要拿五行珠的人。”
“这便是你说的不情之请?”
“是的。”
“现在看来,我好像没有选择。”
“你确实没有,但是我说过,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
沙王顿了一下,叹道:“土系魔法珠给你,必然躲不过妃子白的惩罚,既然横竖一死,若能找回我的妻子,却也无憾。”
“又是妃子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怕他,他到底有多可怕?”
沙王脸上浮现恐惧之色:“他到底有多可怕?我只知道,如刚才那般我全力攻击他,他或许仅需轻轻挥一挥手掌,我便身首异处!”
一股切身的震惊油然而生,我不由得握紧手中的剑。叶无秋与九姑娘都对妃子白惧怕的绝口不提,眼前疏狂冲动的沙王虽有只言片语,却仿佛是在描述以卵击石的可笑。这世上难道果真有那样死神般的人物?
“你当真能帮我找到她?”
“也许能,也许不能。”
沙王带我来到他妻子的房间,也就是人失踪的地方。他的妻子叫碧鸾,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沙王在睡梦中醒来,人便已消失不见。而门外的女仆以及院中的守卫,都未看到有人进来或者有人出去,人就这样毫无痕迹的人间蒸发。
我问沙王:“睡梦中可有感觉到什么异动?”
“完全没有!”
“你平时每隔多久来这个房间就寝一次?”
“几乎每天,但是碧鸾失踪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封锁了这个房间。”
“她最常去哪些地方?接触的有哪些人?”
“她从未出过飞沙堡,接触的人除了我,就只有两个女仆。”
“我要见那两个女仆。”
“她们已经被我处死,连同那晚守夜的守卫!”
我惊道:“人命在你看来就那么轻贱吗!你这样会断了很多线索!”
沙王不动声色,忽地伸手以内劲将门外一个守卫吸了过来,用力一捏,只那么一刹那,守卫的头颅便在他手中炸开了花!白色的脑浆混着红色的鲜血四处飞溅。
小奔尖叫一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而周围站立的其他守卫和女仆竟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只是发生了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沙王盯着我,道:“因为我不高兴,这群形同虚设的废物,杀了就杀了!”说着转身离去,在出门处停下,微微回头道:“我只给你一天的时间,你可以自由出入飞沙堡任何地方,盘问任何人,明天此时务必给我答复!”
一个人何以能残暴到这种地步,我想这个问题甚至比碧鸾是怎样消失的,更难回答。
碧鸾的房间没有暗格或者密道,木质的门窗一开一合中会发出一点吱呀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是对于沙王这样的高手而言,已经是足够大的动静。屋内有各种胭脂水粉和漂亮衣服,无比整齐地摆放在最合适的位置。门外的四方院站着数名训练有素的守卫,他们的眼力或许一般,但绝不会瞎到有人进出而无察觉,哪怕那个人再快!
一切看起来都似乎毫无破绽,但我总觉得有一点点的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
那两个服侍碧鸾的女仆本应是最有价值的线索,我通过管家找到了与她们有所私交的其他女仆,但一提及此事她们便恐惧的语无伦次,也难有所获。
当晚,我和小奔住在了碧鸾房间隔壁的一间屋子。
小奔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那个沙王,留着他简直是危害一方,还查什么案子啊。”
“如果我今天杀了他,可能明天妃子白就来要我的命了,我必须在这之前先把五派走完。”
“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拿到一个五行珠。”
“事情很难一蹴而就,不过至少神木堂和淑秀教都欠我个人情,对了,你对妃子白了解有多少,有没有他的说书段子?”
“没有,我之前都没听过这个人,真是奇怪,五派都把他当神仙供了,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不知道。”
……
次日清晨,我和小奔走出飞沙堡,在坠塔坡一带四处游走。既然堡内不能有所突破,只能去其他地方看看。而自我们走出堡门时,沙王的那只金雕便开始形影不离的跟随,在我们上空来回盘旋。
黄土中的斜塔依旧迎风矗立。我走到塔下,塔门的一半已没入土中,里面残旧不堪。我御空向上飞去,这斜塔足有近百丈高,我拉着小奔十几个纵跃才到塔顶。
站在塔顶上,极目向四周望去,无边无际的苍黄之色将天地连成一片,高大威严的飞沙堡此刻看上去已不足拳头大小,周边零星点缀着斑斑绿洲。我回头走进塔屋内,空空荡荡一览无遗,风不停地将土送进来又不停地带走,使得这塔屋时而黄土遍地,时而一尘不染。我环走着,忽然在角落的转缝里发现一个好像人工雕琢的石头,小小的一块,刚好是在烈风遗漏的地方,我弯身捡了起来,这时小奔突然在外面喊道:“大哥,快过来看快过来看!”
我立即走过去,顺着小奔手指的方向,远远的看到一片红色,在黄色的风中若隐若现。
小奔道:“你看那,好像是红色的树林,又好像是红色的湖水。”
“走,去看看!”
我拉着小奔向着那片红色飞去。若非是在塔顶这么高的位置,实难有此发现。而此时那只金雕依然在我们身后跟随着。
斜塔处一路向南,那片小小的红色在视线内慢慢变大,落地处果真是一片红色树林。连绵一片为数不少,如花朵般散发着阵阵香甜之气。这茫茫黄土原中,竟长有这种奇特的植物。
往深处走去,一湾平静的湖水出现在眼前。湖水中有凸起几块石头,我跨步跳在上面,蹲下身像水中看去。恍惚中竟似置身于灵宫的惊龙池,水中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笑靥如花的羽澈。她向我伸出手来,我也向她伸出手去,可是在碰到水面的刹那,羽澈的身影一下随着波动的涟漪散去不见。我回过神来,潸然泪下。
羽澈,你一个人在洞湖,是否觉得孤寂?
红树林逗留了许久,我和小奔去到了坠塔坡周边的绿洲,询问那里的窑民,但是所有人都对关于飞沙堡的事情尤为惊恐,避而不谈。
回到飞沙堡时已经是午后,距沙王限定的时间已不足一个时辰。我再次来到碧鸾的房间,审视着视线里的一切,陷入苦思冥想。
稳健的脚步声中,沙王走了进来。
“你没有查明我妻子的失踪之谜。”
我失落道:“确实没有。”
“那么交出我的金雕,然后离开飞沙堡!”
“金雕?我并不知……”我突然发现,金雕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跟踪我们。
“放眼整片黄土原,除了你有谁敢私藏我的金雕?”
此刻我脑中丝缕纷繁,支离破碎的信息迅速拼凑完整,不解之处一下尽数释然。我拍案而起,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碧鸾失踪之谜。”
沙王缓步走到桌前坐下,道:“好,我倒要听听。”
我走到房间的梳妆台,道:“从昨天开始我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碧鸾死后你便封锁了这个房间,并且杀死了伺候她的女仆,可是在这个梳妆台上摆放的胭脂水粉,盒内满满,却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而且衣柜里的衣服折痕统一,有淡淡的色染味道,就是说这些衣服也从未被人穿过,如果她是突然消失,且之后从未有人进来过,房间内的状况就完全说不通!”
“你是说她是有预谋的消失?”
“的确是有预谋,只是预谋这一切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你,沙王!”
“难道是我让自己的妻子消失?”
“不,应该说是你让自己的妻子出现。”
“什么意思?”
“坠塔坡一带春夏两季吹南风,秋冬两季吹北风,这风向的变化便是碧鸾出现和消失的关键。飞沙堡往南数十里处有一片散有香甜之气的红树林,你可知道?”
“我当然知道。”
“那你一定不知道,红树林的的香甜之气有迷乱心神的奇效。如果我没有猜错,今天监视我们的金雕此刻就困在那里,坠塔坡人人怕你,无人敢说真话,但金雕却不会撒谎。”
“如果红树林之气真有异常,我怎么可能不会发现。”
“令尊年初死去,你在那时迎娶了碧鸾是吗?”
“这天下人都知道。”
“不,只有坠塔坡以外的人知道,因为所有坠塔坡人都知道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碧鸾其实在令尊死后不久便也自尽!”
“难道这半年来我看到的碧鸾是鬼?”
“这正是那红树林香味之效,南风吹来,飞沙堡处于下风口,你思念心切受其迷乱,以致心生幻觉,在坠塔坡这个地方你残暴跋扈,一字重于律法,又有谁敢道出碧鸾已死的事实?”
沙王脸色惊恐而悲伤,道:“你凭什么说碧鸾已死?”
我拿出从塔顶找到的石头,道:“你可认识这块石头?”
“这是我赠予碧鸾的信物,我和她各执一块,怎会在你手里?”
“那就是了,碧鸾半年前从塔顶跳下身亡,在那里留下了这个石头,此物正是我在塔顶寻得。”
沙王接过石头,身体仿佛一下被掏空,一动不动,眼泪不停的流出。
“对于常人而言,红树林只是一个普通的树林,而对于心中有极大渴望与夙愿的人来说,却能凭空营造出自我难辨的幻觉,我猜碧鸾姑娘并非薄情,而是迫于世间流言,心神俱碎,希望为你和飞沙堡挽留一点俗世颜面,才不得已寻短见。”
泪如雨下的沙王,眼神中已没了肃杀之气,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下,仍藏有一片细腻深情,秋风吹走了幻觉,却永远吹不走那里碧鸾。我无声示意小奔,悄悄走了出去。
天地一色的黄土原,迎风矗立的坠塔,一切都跟来时一样,虽然只隔了一天,但是我知道,不久后这里的窑民会越来越多,他们敢说的话也越来越多。
小奔问道:“就这么走了,为什么不拿土系魔法珠?”
“我不想他刚变成一个好人便失去至宝,他失去已的够多了。”
“你确定他会变成好人?”
“除非他愿意一直活在自己的幻觉里。”
“在红树林里我好像看到你也落泪了,你也出现幻觉了?”
“是的。”
“那我为什么没有,我那么喜欢九姑娘。”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