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沙发,继续攀谈他事,鸿渐只奇怪斜川怎么这些话不见一句套了诗的。便道:“斜川兄今日说话诗境倒比往日欠缺了许多。”斜川笑道:“这你又不知了,在生人面前尽要撑足了门面,你我这般朋友面前倒也不必那么场面。”鸿渐道:“想来也极是,若真那样倒显得生份了。”又想,辛楣是搞政治的,他的门面是政治,斜川的门面是旧诗,褚慎明的门面是哲学,曹元朗的门面是新诗,和他们初见时都见了他们的门面,倒只自己不知其中的鬼魅。二人又东扯西拉,天南地北,只把万物说了个遍,方还止不住。无奈午饭好了,便吃了午饭。其间董太太却不曾谈及什么。鸿渐不知董家有饭间不谈吐的传统,只自己一人夸董太太菜做得好。饭后不久,鸿渐斜川话也似说尽了,只得辞别。
鸿渐刚出了门,便看见了墙角的“丁香”。心想这分明是株玉兰,画倒真切,只误当成丁香了,想必斜川也没见过丁香或是玉兰罢。诗人常如此,这也难怪,若只吟咏自己见过的,能勾出诗来的又有几件呢?鸿渐一边想,一边呆笑。忽听得后面传来一声“方先生”,又想得出神,竟吓得直跳,转身看时,这人似曾见过,又一时记不得在哪里。走近仔细瞧了瞧,竟是唐家包车夫。鸿渐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唐晓芙,或是真的有缘,回神看时竟在唐家公馆前。早上还疑惑斜川的地址,原和唐家公馆在一条街。又不知唐晓芙是否已经结了婚,心里一时乱成一团。唐晓芙分手那日说的话一遍遍从脑中闪过,倒勾起了鸿渐的哀伤来,像是今早刚刚分手,急切地问唐小姐现在可好。那车夫道:“亏方先生还记得我,我家小姐去年跟老爷一起去了重庆,今天又到昆明去念书,这会子寒假,兴是在重庆。”鸿渐听说去了重庆,心里思度着和唐晓芙再遇的情景,也不顾车夫,转身又走,只听车夫叹气。
冬日太阳变得可爱起来,尤其是下午更显得温柔。像丰腴的美人穿着露肉的长裙,显出饱满的肤脂,能将人的感觉器官一并吞没并且麻醉。摆裙随着走动或微风吹动隐约露出的肌肤方是久经折射的阳光,只照着寥寥几个溜狗的widow和几个靠着车晒太阳的黄包车夫。西方有人做过估算,晒半个小时的太阳获得的能量大约相当于吃一个鸡蛋,但这鸡蛋的魅力似乎不曾及得酒水臀肉诱人,只喂养着这几个人而已。一阵灰鸽落在洋楼的尖顶上,但终究不是白鸽,衔不来橄榄枝。鸿渐叫了洋车,一路上想着唐晓芙,便觉得对不起柔嘉,又想明日无论怎么都要把柔嘉接过来,大不了受了陆太太的责辱而已。
却说孙父得知柔嘉和鸿渐吵了架住在陆家,便知是陆太太的手脚。平常倒是百事都依这个留过洋的妹子,这件事却有些成见。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沷出去的水。”既嫁了女儿,平常日子娘家人搅在一起总不成事。万一离了婚又得回到娘家,他又是极偏爱儿子的,怕受了柔嘉的累,便忙着给陆太太打了电话,让柔嘉自己回去。柔嘉本早想回去了,只怕这次自己回去往后总会让人拿捏。便让孙父给鸿渐打电话让鸿渐来接。孙父想这样更妥帖,只嘱咐陆太太不要再管柔嘉的事了,便想等明天再与鸿渐打电话。柔嘉只收拾好了行装等鸿渐来接。
明天一早,鸿渐便去了陆家。陆太太因孙父吩咐,没跟鸿渐搭话,倒是陆先生和鸿渐谈得很好。说法兰西眼看是保不住了,美利坚又不参战,租界迟早是日本的。鸿渐也没大听,只随着应和。柔嘉只当是孙父遣鸿渐来的,说话十分和气,只一会子就和鸿渐一起回去。鸿渐原想着难免一场口舌,不料陆太太没搭话,柔嘉也气消了,心里倒畅快了许多,先打发李妈带东西回了。
鸿渐本要坐洋车的,柔嘉生要走着回去,只好依着柔嘉。路上来往的倒只是些车夫脚力,电线上落着几只黑色的小鸟,两个人倒显得很是惬意。鸿渐只管前面走着,转眼看时又不见了柔嘉,倒有些发急了。不料后面伸出一只手来,便知道是柔嘉。转过身看见柔嘉一手里捧着两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脸却冻得通红。又蹦出一个笑来道:“吃一个暖暖胃罢。”鸿渐知道是在讨自己的好,又看着柔嘉的脸道:“这有什么好吃的。”柔嘉翻了白眼俏皮道:“吉安那会子还吃不到呢,好心请你,倒还不领情。”鸿渐一手接过烤薯,抱住了柔嘉,柔嘉也迎上去。
片刻柔嘉觉得胸闷恶心,推开了鸿渐,在一边作呕,却呕不出什么东西。鸿渐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这几天老这样,只觉得恶心,却呕不出东西。”鸿渐记得幸楣在香港的话,便问:“月事正常吗?”柔嘉恼道:“你怎么跟什么似的,问这些没正经的话?”又想着两月都没来月事了,心内一紧。鸿渐忙解释道:“我疑心你是有了,怎么不正经了。”柔嘉起身笑道:“你倒什么都懂,不去做大夫屈了才了,是有两月没来了。”鸿渐听了倒十分欢喜,拉住柔嘉要挠胳肢窝,道“你倒取笑我,我非让你讨饶不可!”说着笑了起来。柔嘉被鸿渐拉着脱不得身,只叫着:“别闹了,若真有了闹出事来。”鸿渐笑道:“哪有这样金贵的,你只骗我住手罢,只你讨饶就行。”柔嘉捂着肚子叫疼,吓得鸿渐忙住了手端详着问:“哪里疼?我叫车去诊所看看。”柔嘉道:“车颠簸得很,怕会更疼,你先背我罢。”鸿渐蹲下身子,方见柔嘉跑到前面,朝着自己笑。知道自己被骗了,忙起身跑上前去扯住柔嘉,笑道:“叫你骗我……”柔嘉只咯咯地笑。鸿渐道:“你还笑。”不料,柔嘉一把勾住鸿渐,吻了上去,鸿渐顿了一下,又迎了上去。即便是不多的几个路人,也无暇去看二人的甜蜜。只一轮晨阳羞得脸面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