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又向党经理说了路上照料诸话,党经理只使劲拍了两下快把红西服撑开的肚皮道:“其他不敢说,只南京宜滨一路过卡通行的事包在我身上了。我弟弟是南京政府的主任。”一口上海腔枉费了那张西洋皮,声音倒比西服更招人,空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汉奸的家属。正说着,林小姐进来了,依旧坐在柔嘉旁边。党经理刚要说什么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装起他向来的绅士来。众人说笑,唯他不语,恐露出什么马脚。又见林小姐偷偷瞟过他几眼倒是越装起来,一会子菜上了来,他也不吃,活像一尊佛。心内也向着清高贞洁处去了,以至于现在席间不食人间烟火。只有一件难事,那便是难以辨别这到底是西洋的神还是东方的佛。薛经理见如此,道:“党经理,是不是菜不合胃口?想吃什么再叫厨子添几个。”党经理先时装蒜,装着装着竟连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在装象,忽听薛经理说话,像从梦中惊醒,先是一跳,然后神经兮兮地问:“你说什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薛经理笑道:“没什么,没什么……”林择须拿着酒壶道:“老薛说,你要不要喝些酒。”就和做梦一个道理,若是一个梦醒了很难再入梦,党经理装不了了,说:“要,要,有酒才能尽兴。”林择须给党经理倒了杯,党经理一饮而尽,又觉得不过瘾,只叫换大杯来。这党经理原本胆小,有句话“酒壮怂人胆”,可知胆小的人酒量必定不大。要海量的话,那壮个胆得多少子酒,想着柔嘉一个喷嚏,又连了几声咳嗽,鸿渐忙递过一个手帕,倒了杯水。喝完水柔嘉后悔自己在吃饭的时候笑别人,失了自己的仪表。
换了大杯,两三杯党经理便醉了。鸿渐最怕喝酒,便说:“明日要起行去渝,不宜多喝酒,不如换成葡萄汁的好。”薛经理听了觉得有理,况又有女眷在,便让跑堂换了葡萄汁。不料党经理大叫道:“醉了怎么?这霞飞路我混了二十多年,爬都能爬……”哇地一口吐在了饭桌上。顿时整个包间都恶臭难闻,只有党经理还在朝着痰盂吐。只能换了包间,薛经理将党经理扶到外面叫人送了回去。
党经理走后,众人说话也畅快起来,林择须将林小姐托于鸿渐柔嘉照顾。薛经理欲再叫些吃的,只因众人都说没胃口了方才作罢。又谈了许久闲话后都各自回家。
分别后柔嘉笑道:“这薛经理说话做事倒比他的鼻子大气得多。”鸿渐指了一下柔嘉的头说:“你呀,转眼就知道取笑人,刚才还吃人家的饭呢。”柔嘉道:“就你是好人。”鸿渐本想着送些什么东西给薛经理,现又没有时间,故此做罢。只向遯翁道别,听他讲了两箩筐训导的废话。
晚间11点,鸿渐整理几本要带的书籍。柔嘉在一边收拾衣物,把一件呢子大衣摊开,望着鸿渐弓下背,轻声说:“这件大衣有些旧了,到了重庆买件新的,还要这样的颜色,看着好……”又像是自言自语。
“当、当……”六下钟声穿插在柔嘉的声音里,在上一个轮回中,看着鸿渐还只一个人愤恨背叛与抛弃,而此刻却又讥笑着生活的多变,讽刺着人生遗忘了的悲哀。
冬夜里昏晕的灯光熄灭,冰冷的白霜趁着黎明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