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少爷是痴傻,但并不是疯子,平日里安安静静地呆在屋内,不声不响,饿了不知道吃,渴了不知道喝,除了睡觉,便是傻愣地坐着,连他坐的位置和姿势都是下人摆出来的,他则如同一个木偶,完全凭人操控。
此时,许大少爷正如平日里那样坐着。他的长相和许夫人有八成相似,本该是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的周正模样,可这副好相貌被空洞的神情给毁了大半。整个人如同蜡人雕像,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呼吸和心跳都轻微得让人察觉不到。在阳光下看着,倒是赏心悦目,但当白云遮日,屋子里阴了下来,漂亮的蜡人就透露出几分恐怖气息来。
曾有上夜的小厮在半夜一睁眼就看到同样睁着眼睛的许大少爷。那情景,足以把睡得迷迷瞪瞪的人吓个半死。
许大少爷的院子里有不少下人,但他的屋子内却是没有人敢一直呆着的。
张清妍见怪不怪,神色自如地观察了许大少爷片刻,就坐到他身边,问许夫人:“夫人,大少爷叫什么名字?”
“叫溯儿。”
“许溯?”张清妍听许夫人的回答,略有疑惑。
“溯儿”这叫法怎么都不像是同外人介绍时用的称呼,更不像是对一个二十岁男人的称呼。
许夫人黯然说道:“溯儿周岁的时候失了魂魄,没有取大名、上族谱。”
“这倒是麻烦了……”张清妍闻言皱起了眉头。
“大仙这是什么意思?”许夫人两道法令纹几乎要被拉直了。
“没有正式的名字,喊魂的法子估计用途不大。我且试试看吧。”张清妍叹了口气。
喊魂是招魂和固魂方式中最方便的。如同她在李家喊李招弟的名字,让本来刚刚化鬼、只有本能而没有神智理智的李招弟清醒了几分,能够同人交流。
若是其他阴阳师傅来喊魂,还要占卜方位时辰、布置法阵,张清妍却是不用的。她是张家人,魂魄之强大,除了自家人,当世少有匹敌。光是她念出来的名字就带有一丝天道之力,能将魂魄凝实重聚。
前提是魂魄有名字。
姓名本身就拥有庞大的力量。不少人取名要算八字,五行缺什么在名字中补足;那些刚出生未取名就夭折的孩子很容易化鬼,化鬼后又很容易自动散去……这全是因为姓名的力量,那是魂魄转世投胎后与世间的第一条因缘线,是魂魄这辈子的开始。
许大少爷现在的情况,相当于他的魂魄转世投胎却一直没办出生证,是一个黑户,地府那儿自然没有个记录,功德、因缘都无法计算,与这个世间的牵连非常薄弱。
“许溯”这名字喊出来能有几分力量,就未可知了。
张清妍还是试了试:“许溯。”
两字一出,屋内没有任何动静,许大少爷也没有反应。
“许、溯。”张清妍第二次喊道,这次咬字慢了一些,一字一顿,念得更为清晰。
许夫人的心提了起来,又失望地放下。
“许!溯!”张清妍第三次喊出了声。
许大少爷依旧不闻不问,好似只有这一具驱壳,里头的魂魄是半点儿都不剩了。
许夫人和许家的下人们见惯了那些僧人道士失败的场景,只是一时之间有些失望。许夫人很快就放下了,想要送张清妍出府,就跟她过去二十多年做过千百次的那样。
突然,许大少爷的眸子动了动。那双迷蒙的眼睛还是被一层灰雾笼罩,凝滞的雾气却是流转起来,又很快静止。许大少爷脑袋跟着开始转动,犹如木偶被垂垂老矣的木偶师傅提线牵扯,一点点转向了张清妍的方向。
许夫人提到嗓子眼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她向来刚强冷静,这会儿却是手脚发软,有些站立不稳。
张清妍急忙盯着许溯的双眸,又喊了一遍:“许溯!”
许溯似乎又失了神,没有半点儿反应。
许夫人失望地重新站稳了身体。
张清妍眉头微蹙,问道:“你的魂魄在哪儿?”
那根线又动了起来,许溯再次缓缓转动了脑袋,片刻后才定了下来,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张清妍呼出口气来,“好,我知道了。”
许夫人下意识地摆了摆手,直到抓住了赵妈妈的手臂,“溯儿……”她的声音嘶哑,说不出话来。
赵妈妈也紧紧捏着许夫人的手,嘴唇哆嗦了一下。
张清妍站了起来,“走吧,去那儿看看。”
一直在旁看着的郑墨张大了嘴巴,足够塞进一个成人拳头。徐妈妈就站在他旁边,哼了一声,让郑墨打了个激灵。
姚容希是除了张清妍之外最淡定的一个人,冷眼旁观,这会儿又是默默跟上了张清妍的脚步。
许溯方才看的方向是西南边。张清妍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出了院子就直接往西南方向走。还好许府除了许溯的院子,其他的地方都是大开大合的风格,要是像谭府那样曲径通幽处,张清妍这走法都直接穿到林子里头,踩着花花草草一路碾过去了。
张清妍走在最前,姚容希紧紧跟着,徐妈妈昂首挺胸,旁边是垂头嘀咕的郑墨,再后面则是脚步不稳、互相搀扶着的许夫人和赵妈妈。
几人走了好一会儿,引得许府其他人都跟着出来打探。
许夫人有些恍恍惚惚,一会儿激动,一会儿紧张,脑中闪过许溯出生后的种种片段,全然不理睬许府其他人派来的下人,一门心思跟着张清妍。还好她平时当家公正严明,积威日久,又经常请来僧人道士为许溯做法,有时候行为稀奇古怪,倒是没人阻止。
许夫人不答,便有人去许溯的院子里询问,便有越来越多的人一边惊呼,一边奔走相告。
张清妍越走脑袋抬得越高,一直望着天空,面色也越是沉重,直到她绕过了一个院子,猛地停了下来脚步。
其他人目光所及是一面墙,这已经是到了许府的尽头了。他们下意识地去看张清妍,又下意识地去模仿张清妍的动作,45度仰望天空。
碧空如洗,倒是个好天气。
旁人看来,这就是一群人都中邪了。
张清妍眼神凝重,毫不错眼地盯着那片天空,“夫人,可否请人搬一把梯子来?”
许夫人瞬间就答应了,末了才问道:“可是害了我儿的邪物在这里?”她抬头四处望了望。
“是什么东西得看过才知道。梯子架到墙上,我上去看看。”张清妍指了指那面墙。
许夫人听了这话就犹豫了起来,“大仙,墙那头可就不是我许府的地界了,而是方家的府邸。”
许府和方府本来是连成一片的,原来的主人分家,将整座府邸一分为二,许府为主,由嫡枝住着,方府为次,分给了庶子,两府中间砌了一面墙隔开,开了扇小门,方府那头重新开了个门。后来两家先后把府邸卖了,就住进了许家和方家,把小门也给堵上了,彻底不相干。
张清妍要爬上墙头往方家张望,这做法未免冒犯了方家。
“大仙,是那方家害了许大少爷?”徐妈妈却是语出惊人。
结合之前张清妍的推断,这怀疑看起来顺理成章,可事实上非常莫名其妙:方家和许家就是两邻居,没有仇怨、没有利益纠葛,何必做法害许家的嫡长子?
几人后头传来一句苍老声音:“大儿媳妇,这是怎么回事?”
许夫人转身,见到一位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恭敬行礼,“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