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黑了,月亮的微光从玻璃窗外透进来,夏暖暖一个人呆在画室里,面前的巨幅海报已经完成,茂盛的向日葵在夕阳下投下金黄的阴影。
她打开画室后面的储物柜,拿出一个画筒,打开,把里面的画铺在地上展开,同样成片的向日葵枝叶茂盛,明亮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花瓣上,让人仿佛置身那温暖之下。
遗憾的是画卷的下半部分,刺眼的红色霸道地压在向日葵娇嫩的花瓣上,已经看不出来花儿原本的颜色,往事一幕幕地浮现。
正看得出神,手机在口袋里不安分地抖动,屏幕上年轻的男孩朝她笑着,露出整齐的白牙齿。她按下接听,那边显得有点迫不及待。他说:
“嘿嘿,你猜我在哪?”
夏暖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搞突袭似乎是他惯用的招式,果然在门口看到一抹被月光拉得细长的身影。
挂了电话走过去,瘦高的男孩捧着篮球站在那里,黑色的连帽卫衣,黑色的运动裤,黑色的短发,黑色的眼瞳,一切都与夜晚那么相配,但是夏暖暖想,他是属于太阳的,黑夜你别想碰他分毫。
夏暖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她说:
“阳阳,你怎么来了?”
男孩看着地上的画,微微皱了眉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姐姐却还是没有把它丢掉。
“姐。”
被丢下的篮球砰砰砰弹得很远,他伸手抱住她,心疼不已。
“你还有我呢。”
夏暖暖的父母在她8岁那年就离婚了,母亲抛下他们远去国外,两年后父亲再婚,继母带着一个小她三岁的男孩嫁过来,年轻美貌的继母以及同样基因强大的“弟弟”开始闯入她的生活。
她无法接受这个新的家庭,从懂事起,她就对“家”这个词没有太大的感觉。
出奇的却是,那个“弟弟”似乎十分喜欢她。
逼于父亲的压力,她每天必须带他上学带他回家,出于报复心理,她每一次都走得飞快。
开始他还会皱着眉头喊“姐姐等我”,有一次她不耐烦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被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眼看扁着嘴马上就要哭出来,暖暖上前一步继续吓唬他:
“不准哭,你敢哭我就马上跑掉,丢你在这里让怪叔叔抱去卖掉,也不准告诉爸爸!”
他嘴扁得更厉害,眼眶里的眼泪完全溢满了他黑漆漆的眼瞳,他却咬着牙不让它们掉下来。
暖暖转身继续走,他小跑着跟上她。
他们以这样的方式一直相处着,直到有一次杨洋值日,暖暖等得不耐烦就自己先走了。
而当天晚上,直到天慢慢黑下来杨洋也没有回家,学校离家只有20分钟不到的路程,而且中间基本没有什么岔道,他再怎么笨应该也不会迷路才对,想到其他的可能性,暖暖开始感到害怕。
一种不好的预感让暖暖打了一个冷战,她匆匆穿上鞋子向学校跑了出去。
路灯昏黄的光一束束洒下来,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深秋的傍晚也早早地裹上了一层薄雾,朦胧中暖暖边跑边观察周围过往的孩子,脑海里满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不是这双,也不是这双,要更黑一点,还要更亮一点。
一直跑到学校门口,她还是没有发现杨洋的身影,秋风飒然,但是她却满身大汗,被风一吹,忍不住打个冷战。
就在这时,校门口的花坛边传来微弱的呼喊:“姐姐。。”
暖暖心突地一下,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杨洋抱着书包坐在花坛边上,树木投下巨大的阴影把他小小的身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暖暖说不清此刻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她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抬头,黑漆漆的大眼睛在黑暗里发出光亮,明显发红的眼眶似乎在向她申诉他的委屈。
被他的眼睛盯着,暖暖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罪恶感,有时候她宁愿他恨她,讨厌她,他越是信任她越是依赖她,她就越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孩。
冷着脸走近,方才满腔的恐惧在看到他安然无恙之后已经消失,而那一抹瘦小伶仃的身影,如此小心翼翼地躲藏在那一方黑暗里,到底是为哪般?
伸手接过他的书包,暖暖道:
“回家吧。”
小小少年强忍着泪水,起身跟在姐姐后面,趁她不注意悄悄拿衣袖蹭眼角的泪水,暖暖装作不知,自顾走在前面,这次没有故意加快脚步,容他静静跟在自己身后,恰恰一步的距离。
路灯的光从头顶洒下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向同一个方向。
才走不远,暖暖感觉到杨洋神色有点不正常,朝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路边蹲着三个小男孩,年纪和杨洋相仿,还背着书包,正拿石头在墙上涂鸦乱划。
他们看见杨洋,便停下手里的动作,小石头在手里抛上抛下。
杨洋不由自主地拉住暖暖的衣角,眼泪再也止不住,望着她,无声地流下。
“哈哈,你们快看,野种还没走,瞧他多没用!”
那些孩子边说边对着他们做鬼脸。
暖暖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的火,自小便见惯了父母的争吵与邻里幸灾乐祸的眼神,早早的学会了自己穿衣自己吃饭,自己到门口等幼儿园的校车,乖巧得不像话。
而当她无意中从街坊八卦的闲话里得知杨洋他自小就没有父亲时,心里闪过一种莫名的念头,她好像能理解他的心情。
如果注定最后要失去,那么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拥有,是不是就不会有难过了?
暖暖放开杨洋扯她衣角的手,径直朝那几个孩子走过去,面色冷峻,足足高出他们一个头的身高,加上此刻的低气压,几个孩子吓得扔了石头转身而逃。
重新回到杨洋身边,看杨洋低着头,眼泪滴在地上,用细微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姐姐,为什么只有我没有爸爸?”
暖暖一怔,看着他说:
“笨蛋,每一个人都有爸爸和妈妈,只是不是每一个的的爸爸妈妈都住在一起罢了。”
把书包放到他的肩膀上,说:
“听着,你是男孩子,不能动不动就哭,知道吗。”
杨洋点点头,湿漉漉的眼睛闪着光亮,像点燃了一束小火把,温暖而明亮。
直到多年后,少年把暖暖抱在胸前,静静道:
“姐,觉得难过了就哭吧,连带着我的那份,全部都哭出来,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了。”
那次之后,暖暖再没有丢下杨洋一个人走掉过,表面上还是对他不冷不热的,但是她已经渐渐习惯了对着询问的同学解释:
“哦,那个大眼睛男孩子吗?那是我弟弟。”
11岁的暖暖,开始在学校里报美术兴趣班,辅导她的老师都夸她天赋好,加上后天的努力,画技日趋成熟。
她刚上初二的时候,就在一次市级绘画比赛中拿到中学组一等奖,也是在同一年,本来随母姓的杨洋正式改名夏阳。
那年她14岁,夏阳11岁。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上高中后暖暖就基本没有再长高,而夏阳却开始慢慢地长高,加上平日酷爱打篮球,才初三就已经长到1米75,足足高出暖暖一个头。
当年那个喜欢扯她衣角的小小少年,如今已能轻而易举地搭上她的肩头,唯一不变的是他干净而纯真的笑脸,暖暖时常说他,笑得跟白痴一样。
他骑着自行车,她坐在后座,调皮的他突然放开双手,车子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他灵活地再次控制住车头,车子继续平稳向前移动,后座的暖暖惊魂未定,大骂:
“夏阳阳你是白痴吗?贪玩也得有个度,会死人的你知道不!”
他无辜地傻笑,又忽地收起笑脸,说:
“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那一年他15岁;她18岁。
后来暖暖考上了大学,事情发生的时候,暖暖正在为马上到来的校园艺术节画宣传海报,长2米宽1。5米的巨幅海报,她足足画了三个星期,那天是最后一天的修饰。
为了不被打扰,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那一天雨下得真大,天灰朦朦的,连玻璃窗也被水汽霸占了个彻底。
夏阳跑进来的时候,暖暖正在拿红色的油彩,调色,准备为画中的骄阳作最后的润色。
抬头的瞬间发现了浑身湿透的夏阳以及他那惨白的脸。他的双手握成拳,全身无法抑制地在颤抖,眼睛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张了张嘴角,似乎发不出声音般,又无力的合上。
暖暖的心跳得不寻常,恐惧开始遍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这般模样,心里却闪过一个让她恐惧的念头。
屏住呼吸,她在等他开口。
“姐,”他的声音沙哑而哽咽,“爸妈出事了。”
“砰”的一声,调色板脱手,恰恰掉落在面前铺开画卷上,触目惊心的红,散落在金黄的向日葵上。
那一天,命运再一次和这两位孩子开了一个玩笑,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家再一次破碎,永远地破碎了。
父母的后事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低调地处理了。
突遇巨变,暖暖一时间无法承受,精神一度崩溃,时常夜半梦回,醒来对着空荡荡的家,眼泪也是止不住的流。
闻声而来的夏阳,安静地在一旁,黑夜很好地隐藏了他发红的眼眶,但是他不能哭,如果连他也哭了,那么谁来坚强?
走过去,抱着她,他说:“姐,觉得难过了就哭吧,连带着我的那份,全部都哭出来,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