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桐死在2013年的冬天,那时候年刚过去不久,巷子里正下着入冬以来最后一场雪。
三天前,报社大换血,她被报社主编从娱乐版调到财经版.
她一个小娱记就靠着拍几条明星绯闻,写几篇八卦聊以为生,这次换组,被调到一个陌生无趣的领域不说,还断了她的财路。
尼玛,谁不知道娱记收红包是最多的?!
她跑去找主编老莫谈,刚开始还挺和气,谈到后面竟直接吵了起来。
老莫一气之下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不愿意待就滚,滚得远远的,社里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她冷笑道,姑奶奶就算去地府打杂,也不再你这个鬼地方待了!
然后,她就说到做到了。
她发了高烧,下床时被子缠住了双脚,直接摔了下去。地上一块不起眼的碎瓷片插入了太阳穴,就这么一命呜呼。
刺痛感过去后,她身子渐渐飘了起来。屋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她看到穿着白色睡衣的女子躺在地上,血液淌过她睁开的眼睛,像一条蜿蜒的河流。整个世界慢慢变成白色,她残留在人间最后一抹意识开始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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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中的茶被热水一冲缓缓的绽出花来,这是御赐的花茶,她很喜欢这种香气,淡淡的,萦绕在喉头经久不散,于是在自己喝的同时也把这茶给了他一部分。
“在想什么?”她捧着茶杯侧头看向他。
在怀玉眼里,她的脸过于好看了,他看着她,她还挂着笑容,只是那笑在他看来像面具一样僵硬,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撕掉这一张假面。
“天快亮了。”他这么说着,窗外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她有些困,迷迷糊糊地,只听到他说,“让你受委屈了。”
她不知道这话是对谁说的,温良,亦或是眉林。无论如何,都不能是她苏桐。
“不委屈,这样很好。”她吸了吸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怀玉笑笑,把她拉在怀里。
年就在这一片祥和中到来了,整个温氏家族还是有条不紊的准备着殡葬用品,即使是过年过节也还是会有人死去的。这一点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温良并不是真的温良,直到现在苏桐拿着那把镜子还觉得古怪。一把古铜的素面镜子,镜面黄黄的,照的人脸也是变形,可就是这样一件东西,比族里任何一样宝贝都价值连城。
只有她才能拥有它,她们有同一个名字,温良。
温家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家族,所有人都知道它的存在但谁也不敢明着议论。它是这样尴尬,但谁也离不开它,因为即使再位高权重的人都避不开死亡。
温家人相信这世上只有一个神,那就是死神。只要有死亡,他们就有生意,在这片土地在不断有人出生的同时也不断有人死去,而温家人生下来就开始为这些不相识的人打理后事。
苏桐在成为温良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适应温家诡异的气氛,她觉得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不正常,连原本朝气蓬勃的小孩子面容里都透着苍老。
她是在一种昏黄的光晕中醒来的,睁眼的瞬间,她以为自己到了地府。
烛影飘忽不定,耳边是无法容忍的寂静。
她身着喜服躺在一副巨大的水晶棺材中,更为诡异的是,一个俊美而陌生的男尸躺在她身边,同样也是穿着喜服。
苏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棺材里出来,对着那具男尸呆若木鸡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拉着陪葬了,而且死者是个异装癖。
她在墓室里转了一圈,觉得这个异装癖如果不是一个死尸的话,绝对是个高富帅。在长明灯昏暗的光晕下,在棺材板光滑如镜的表面上,她第一次看到这张美丽清俊的脸。
她,穿越了?
苏桐的嘴角一阵抽搐,可尼玛别人穿越,要不是个贵族大小姐身上,要不就是个倾世女魔头。她这是什么梗,借尸还魂之娱记在古代?
老天爷难不成是要她采访一下这个世界的伟人,然后写一本传记,好让后世人好好琢磨此种深意?
苏桐心中揣测,自己的这具身体八成是哪个穷人家的姑娘,被没良心的父母卖来做陪葬。水晶棺里的男子,一袭红衣面如色红润如同睡着了一般。若是活着,该是怎样一个面如冠玉的美少年。
整个墓室不大,四个墙角点着长明灯,水晶棺旁边是铜制的侍女雕像,周围还有一些陪葬品.
虽是墓室却也不是特别阴森。她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个地方不太对劲。在那些个盗墓小说里,墓室壁画绘的都是墓主人或通往冥界,或羽化升仙的道路。古今中外,很少有例外。
可这里的墙壁上却绘着一幅的星象图,古古怪怪,似乎是紫微斗数之类。
苏桐看不大懂,抠了上面几块宝石,顺了墙角一个玉雕的狐狸,就开始找出路。
水晶棺下面有段石阶,墓门就在据石阶五米之外的地方。
那门十分朴素地立在那里,苏桐正苦恼着怎么把它弄开,忽然就有了一个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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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室外是一片清明的天地,太阳还未下山,天边是红到惨烈的火烧云。她看到不远处的山岗还有茂密的树林,心里是一片混沌茫然。
她脱了喜服,只穿中衣。墓室里偷出来的宝贝被喜服包着,背在她身上。
这个季节,雨气很足。山路泥泞,坑坑洼洼,她这一程有路便走,凭着直觉,竟也走到了城邦脚下。
夕阳余光透过树叶间隙,映在她脸上,那张脸即使满是泥垢,疲惫不堪,也依旧是美的。
远远的,她瞧见一处庙宇,疲惫的脸上露出笑意。太好了,今晚总算可以睡个安慰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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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巧精致的弩箭对准了正靠在佛像背面打盹的苏桐,弓箭的主人有一双极为冷峻的眼睛。
杀,还是不杀?
那人匍匐在梁上,神情专注,在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苏桐的侧脸,脏兮兮的,与一般小乞丐无恙。
她的弦又绷紧了。
不知睡了多久,苏桐终于醒了。由于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她浑身疼得要命。
背靠佛像也不好睡觉啊,她感叹道。
梁上的人影,在看到她的容颜后,蓦地一征,悄无声息地收手。这张脸,她在国宗时看到过。
雨不知何时停了,院中升起一轮明晃晃的月亮。
苏桐立在庙正中,月色微凉,面前的佛像目光低垂,眉眼处结着一层细密的蛛网。
看来已经很久没人供奉了。她走上前去,点亮一只香烛,老鼠的吱吱声从头顶上散去,红柱上遍布齿痕,烛光照亮的地方皆是一片狼藉。
她就坐在这仅有的一寸亮光里。
梁上那清冷的眼里,掠过一丝惊讶。想不到,这张脸的主人竟也会有如此落寞的神情。月色下,她坐在庙里,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分明是在哭泣。
苏桐眼里的空洞逐渐被惊恐取代,后背一阵发凉。在清明的月光里,赫然出现了一个诡异的黑影。她无法想象,这头顶上椽木交错的黑暗空隙里,会潜伏着什么东西。
“是谁?!”她大着胆子喊道。
咻的一声轻响,一只短箭擦面而过,牢牢射进苏桐面前的红柱上。她咽了咽口水,慢慢转过身去……
梁上人以为看到这短箭,她就会明白自己是谁。显然,她高估了自己。
“鬼啊~”苏桐吓得大叫。就在她的上方,一个黑影趴在椽木上,四肢细长如同一只巨大的蜘蛛。
“安静点。”那个黑影悄无声息的跃下,略为沙哑的嗓音毫无半分运动带来的喘息。
那是一个极为清秀的女孩儿,约莫十三四岁,穿着贴身的黄衣,面色苍白,神情阴冷。
苏桐看着她过于细长的四肢,心里有些害怕。不会是这庙里的妖精吧,她想着,这荒山野岭的,还真说不准。
那女孩有一双清冷的眼,手中还拿着一把十分精致小巧的弩弓。“这里是我的地盘,出去!”
她说完,一只手拿起弩弓对准苏桐。那箭头闪着凌厉的寒光,模样小巧却十分凶狠。
苏桐一咬牙,把身上背着的包裹甩在地上,“喜欢什么拿什么,这庙我租一半行不行。”
金银玉器洒落一地,在这破败的庙里,分外诡异。
那女孩看了她一眼,单手拿弓,向那堆东西走去。
看她这样,苏桐倒觉得有些好玩。“喂,你叫什么名字?这些宝贝都是真的,是我偷的。”
许是看她说得无比真诚,那女孩收了弓箭,弯下腰快速地把那堆东西分为两半,“我叫静奴,这庙里有一半地方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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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奴神出鬼没,几乎没什么存在感,苏桐一直纳闷,以静奴的身手,住哪里不好非要住这个破庙。
等有一日,她偶然注意到这庙宇之上错综复杂的椽木以及那分割地支离破碎的黑暗时,才有点明白这姑娘的喜好。
一般来说,喜欢隐秘的人是缺乏安全感的。尤其是对于一个杀手来说。
从一个人的言行看出一个人的内在,这是她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自从十二岁那年寄住在亲戚家后,她这察言观色的本领就练得炉火纯青了,再加上当了这么多年的娱乐记者,若是再不会看人,那她苏桐就是一个大白痴。
这天,静奴从外面回来,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苏桐蹲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地方,偷偷瞄着,按照一般古装剧和言情小说的路子,那盒子里应该装着的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或者是别的什么可怕并且不常见的东西。
“过来!”静奴向她大气地一挥手,提着那盒子晃了晃。
完了,这姑娘不会是杀人没杀过瘾,要拿她凑个数吧。苏桐咧着嘴笑道,“不过去了,我待在这儿,就挺好,挺好……”
静奴也没理他,自顾自地打开木盒,取出一壶好酒和几盘菜肴来。点燃了篝火,一个人喝起酒来。
咕噜,咕噜。闻到酒肉味道,苏桐的肚子也开始叫了起来。
这小丫头什么时候这么豁达了。
苏桐腆着脸蹭过去,静奴又从盒子里拿出一个酒囊来,把手中的酒壶递给苏桐。
“是马奶酒么?”苏桐兴致勃勃地盯着静奴手中的酒囊,“给我尝尝。”
静奴瞟了她一眼,递酒过去。苏桐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这东西看着不错,怎么一入口就是满嘴的牛羊骚味儿。”
“关外的东西,你喝不惯的。”
“关外?你去关外做什么了?”
“杀人。”静奴淡淡道,从怀中取出一枚印章来,眯眼瞧着,“中间人说,这枚印章至少值十座城池。”
“这东西这么宝贝,你居然也能偷过来。”
“这世上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杀不了的人。”静奴嗤笑一声,“中间人透漏给我,买家不简单,可能是国宗里的人。”
苏桐凑过去,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的,“唔,雕工不错。”
“这枚印章传说是轩辕族的封天印,能够打开幽冥世界,让人起死回生。”静奴喝醉了,话也多了起来,“若真能长生,那我就自己留着,摆脱轮回。像我这样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人,原本是要下无间地狱的。”
这姑娘说话还真是坦诚,苏桐连白眼儿都懒得翻一下,她要是信了,那她现在就应该在阎王爷的油锅里,而不是坐在这和她闲聊扯淡。
“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若是整个昌黎都和你一样,那温家就没有立锥之地了。我这生意做完也没人打理后事了。”
“你和温家有什么关系?”苏桐疑惑,难不成这温家和小说里写的一样,是个专门培养杀手和静奴抢生意的?
“都是做死人生意的,我负责杀人,它们负责埋人。”
苏桐嘴角一阵抽搐,脑海里浮现出的画面就是一群人拿着小广告推销墓地的场景。看来,无论时空如何变化,房地产都是一个社会不可缺少的支柱产业。
“他们说无间地狱,周匝围绕有一万八千里,墙高有一千里,都是铁做的,上面的火烧彻到下面来,铁蛇铁狗,吐出火来,驱驰追逐,狱墙的上面,忽东忽西的跑走……”静奴身子不自觉颤抖起来,仿佛已经看到那些可怕的场景,“没有人逃掉,无论富贵贫贱,男女老幼,只要犯了错,都逃不掉。”
逃不掉?她可不信。“静奴,我给你变个戏法。”
苏桐摊开双手,在静奴面前晃晃,“看好了,什么都没有。”她双手握拳,再次张开之时,掌中竟有了一枚小小的月牙形翡翠吊坠。
“厉害。”静奴言不由衷地赞了一句。
苏桐会心一笑,“你也知道这东西不是我变出来的,而是本来就在我手中的。你看,眼见都不为实,更何况是道听途说的传闻呢。”
钟声从暗夜里传来,穿过树叶沙沙的声响,悠扬绵长,足以让蛇虫遂走,灵魅遁形。
静奴不动声色看着她手里的月牙玉佩,若有所思道,“归我了,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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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平静无波澜,直到有一天被温家的人发现然后请回温家。也就是在那时候苏桐才知道自己这具身子原本的主人叫温良,是一个大家族的家主。
她记得那天来接她回去的族人很多,跪在寺外,乌压压一片。能进得了寺庙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她的姑母,一个是她的舅父,还有一个样貌俊秀的少年,就是怀玉。
静奴跟着她回了温家,“其实,我以前见过你的。”可惜,人群汹涌,这句话她并未听到。
温家在一条狭窄巷子的最末尾,很不起眼的一栋宅子。乳母带她回房,静奴也跟在身边。
天快黑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她房间正对着池塘,打开窗就能闻到湿漉漉的雨气,远远地还能看到池塘离溅起的透明小花。
在她回来很长一段时间后,怀玉才来看她,他手里带了一份卷宗。
苏桐把卷宗看完总算是对温家的产业有了新的理解,原来并不仅仅是把人埋了那么简单。帮死人处理后事,包括他生前的执念和死后的遗愿,说实在的,这就是帮死者解心结,而这心结往往是死结。
这个卷宗记载的主人公是一个贵族女子,她已经病入膏肓,也知道死期将至,她只是希望在临死前,找到一个东西,她很想要再看一眼那个东西。
那东西是一个白玉镶金臂钏。
怀玉在窗前站了良久,“这窗户以前是不开的,你怕光。”
“我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但人的本性不会变。”他把玩着手里的白瓷茶杯,仿佛那瓷上可以开出稀奇的花来。
“我以前总是劝你多出来走走,不要把整个心思全放在死人身上,有时间多陪陪我这个活人。我每次说到这里,你都会抖抖手里的卷宗,笑着说你还有事要忙。”
苏桐尴尬地拿起被她随意丢在桌上的卷宗,怀玉的目光从杯子上转移到了她的手上,“拿倒了。”
静奴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门没有关,她没有敲门,只是用托盘放下的声音提醒她晚膳时间到了。
怀玉没有留下来和她一起吃,苏桐也算是松了口气,坐下来安心吃她的晚餐。
菜很多,她基本上都没吃过,活在那个世界的时候,由于职业关系,她的饮食习惯极不规律,对于吃本来就没有要求,饿了图个饱就好。
她的饭量很小,吃了一点就再吃不下了,便让静奴坐下来一起吃。静奴也不推辞,坐在她对面大快朵颐起来。
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从门外进来,她叫灵珊,是乳母的女儿,也是温良的贴身侍女。
“老爷请小姐去花厅一叙。”苏桐原本安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是关于三天后,战场上祭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