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那个女人到访木园后十天,突然来了一群人,要把我带走。我看见一个比我还小的宫女哭着喊着被拖进来。
“要我呆在这儿我宁可死了,这里不是人呆的呀,公公,公公你帮忙求求情,放我出宫去吧,冻死饿死都是我的命,就是别让我呆在这儿呀,公公……”那小宫女爬到公公面前,扯着他的衣襟不放开。
“哎哟,快把她拉开,”公公拿手帕甩开眼前的扬起的尘土,“出宫,你想得倒真好,杂家都出不去,什么时候能轮到你!当初哭着喊着要留在宫里,挤破脑袋往里钻,你以为宫里的饭是好吃的?”
我听着公公在那儿喋喋不休,想我终于还是对的,这是个宫女们死都不愿呆的地方,谁都有可能进来,而只有我有可能“出去”。
“还愣着干什么?跟杂家走吧。”那公公冲我喊了一声,然后打量了我一番,皱了皱眉头。
“去哪儿啊?”我讨厌那种嘲笑我的表情,连敬语也没用。
公公倒没有生气,只说了三个字,“太子宫。”
我浑身一抖,“还有事儿没料理呢,什么时候回来?”我看看身后露出草色的坟头,居然有一种留恋的感觉,脚步却不知不觉挪动着往前。
“不回来了。”公公说。
我猛地刹住脚,原来刚才那个宫女不只是来受罚的,而是来顶替我的。我是要去太子宫当差吗?不可能,这太荒谬了,估计是去领罪的。可罪从何来,太子宫与我又有何瓜葛?我想起了那天夜里来祭拜的女人。
我是被架着到太子宫的,公公嫌我走得太慢,其实是怕主子等急了。一路上,他念叨着快点快点,两个架着我的小太监额头上全是汗。
“两位公公辛苦了。”我被放下后,说了这第一句话。
“来人,传张御医。”那个领头的公公被人伺候着擦脸洗手,然后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坐下。我不会看木头,但我闻到了梨花香。“叫什么名儿啊?”
“啊?”我突然被问了句话,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居然扑通一声就给跪下了。
“慌什么,问你叫什么名字。”公公慢条斯理地说。
“回公公,奴婢叫林西樵。”
“嗯?”公公突然瞪圆了眼,上下打量我几番,啧啧嘴说,“名字倒是挺雅致,可惜模样……听说你的腿是从树上跌下来摔坏的。”公公转移话题。
“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的腿感兴趣。
“是真的坏了吗?”他有些阴阳怪气儿的,真的这两个字说得很重。
我心一哆嗦,怎么,难道是假的你们就再想办法把它整坏了不成?
“曹公公,张御医请来了。”未等我回答,一个小公公就带着个人走进来。我转头去看,是个中年男子,胡须微长,肩上背的药箱让我感到心头一沉。
“曹公公。”那个姓张的御医对着公公含笑相迎,十分客气。
“张御医,这位宫婢自幼跌伤了右腿,若无法治愈,则宫中留她无用,杂家对医道虽略知一二,但身有残疾者,杂家也是爱莫能助,故请张御医前来,替她诊治。”曹公公一席话说得我冷汗直下。难道是要撵我出宫?
张御医回头看看我,“这位宫婢可否起身走几步?”我站起身,略走了几步,还是瘸得很难看。张御医走近曹公公身边,耳语了几句,曹公公双目一转,起身走出宫房。屋内就剩下我跟张御医,我茫然地望着他,看着他的手伸向腰间的药箱,不禁害怕起来。他要做什么?扎针,烧艾,敷药?我盯着他看,我害怕。张御医只是把药箱放在一边,然后碰我的膝盖,沿着我骨头的轮廓,往下用力。他不看我,他只看我的膝盖。“你很害怕吗?”他的声音闷闷的。
“是。”我居然回答了他的问题。
“怕什么?”
“治不好了,被撵出宫。”
“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宫里呢?”
“因为我不知道宫外的生活该怎么过。”我已经不再看他了,而是望向紧闭的门,门外的影子很明显是偷听的影子。张御医不再问什么了,他的呼吸声有些微妙的变化,我感觉他在思考着什么,可能跟我的腿有关。过了好一会儿,他告诉我可以站起来了。我扯着裙子站起身,我感觉右边的腿还是拧着,我试着走了一小步,还是老样子。我的心凉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外面的阳光射进来,照得我睁不开眼,脸很烫,但心却丝毫体味不到暖意。“怎么样啊?”曹公公还是捏着嗓子说话。其实他也残疾,为什么他就这么肆无忌惮。
“本官,无能为力。”他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整张脸跟白纸一样,我想起了娘去世时守在一边的大夫,也是面无表情,也许看多了生死,便不再为任何生老病死动容了。
张御医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了,我想接下来曹公公该让我回木园收拾细软,然后滚出宫去了吧。我也听说过不少宫女被驱逐出宫的,犯了这样那样的错,却又不至于被处死,那就流放出宫,自谋生路,我该算得上是最无辜的一个吧。“我不要出宫!”我真想这样喊出来,但我多年与死人为伴培养而来的沉静,让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从今天起,你就到太子宫伺候吧。”曹公公一句话如晴天霹雳般让我惊慌失措。是的,惊慌失措,而不是欣喜若狂。我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阴谋,玉竹、文香、秋莲,她们都在太子宫当差,最后都进了木园。我发现我在阳光下瑟瑟发抖。
曹公公领着我走了一段路,之后就有一个叫小顺子的公公把我接走,我实在不熟悉宫里的路,兜兜转转的像是进了迷宫,但我并不因此而苦恼,因为我看见一个紫色宫衣的小丫头把一杯水泼在了另一个绿色宫衣的小丫头脸上,随后另一个粉色宫衣的丫头气冲冲过来当脸甩了紫衣宫女一个巴掌。我忍不住想笑,赶紧捂住嘴,不敢在公公面前放肆,看来我果然还是有看戏的心态,然而转过一个回廊,我便淡漠了笑容,一个挨了打的宫女被人拖着不知往哪儿去,我开始微微皱眉,原来惨剧不是只在黑夜里发生。又过了一个回廊,我终于看到了几张笑脸,跟我刚才的很像,捂着嘴,用眼睛偷瞄着,从心里笑出来,却比冷言冷语更刺骨。她们是在笑我,我知道。我下意识地捏紧裙边,加快步伐,而颠簸却愈加明显。我开始想念木园。
终于只剩我一个人了,但我却丝毫感觉不到自在。宫房顶再高也是遮天蔽日,熏香再浓也是矫揉造作,全无木园云淡风清、简居怡人的惬意舒适之感。这是宫女调用时临时更衣的地方,叫淄衣房。我按照小顺子的吩咐换了水蓝的宫衣,稍微扑了扑粉,把松垮的发髻又重新挽了挽。小顺子在屏风外侧等我,见我出来了,赶紧打量了我几眼,微微叹口气,怜悯的目光掠过我的脸,“跟我走吧。”
我跟着他进到一个更大更深的宫院中,看到了与我穿着相同颜色款式宫衣的婢女,奇怪的是这些婢女都低首含胸,既不看我也不与小顺子打招呼,或是有谁无意间瞥见了我的丑态也不发笑,不知是调教得好还是见多识广,以至于视若无睹安如泰山。
我随小顺子进到殿内,来不及欣赏那些奢华精致的摆设,就被领入了偏殿。偏殿里并无可供歇息的床榻,高几上瓷瓶秋桂,既点缀了颜色,又平白让空间看起来延展了许多,坐榻很宽,两侧的梨木椅子排放得特别讲究,由宽及窄朝坐榻对称地摆着,倒有几分榻为君王椅为臣的意思,帘帐、器皿均是淡色,略显明媚却过于轻佻,幸而特意罗列了几柜子藏书在坐榻两侧,书卷重墨方为这偏殿添了几分稳重。虽色淡而味浓,摆设轻巧却如此讲究对仗,不愧是皇储正妻应有的风范。我正独自思量,便听小顺子急道了一声,“叩见太子妃,太子妃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