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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喜 丧(1)

一、

一座云蒙山高耸着头,横在村子前。大凌河水蜿蜒而至,来不及转弯,莽撞地一头扎过去,慌慌地再折回身来,转个弯逃窜而去……

留下一片开阔的水面,叫饮马池。

传说当年曹操东征乌桓,人困马乏。路过此地,看此处水清草肥,命令全军停下休息。曹操当时很有雅兴,骑马上了山,登高瞭望,诗兴大发,做了那首著名的《观沧海》。曹操走后,这地方就叫饮马池了。饮马池村子里姓曹的多,据说跟曹操有关。不过,正史野史都查过了,没有关于曹操作风不好的记录。有城里来的专家说,曹操只作短暂休整,只赐了村名和曹姓。

这事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专家也不是权威的专家。前些年要搞生态旅游,一窝蜂地挖掘可以做为旅游的项目。有个破作家就跑来住上半个月,编了本不着边际的民间故事集子。书要出来的时候,旅游局那边经过考察认为这里太偏僻,不适合搞旅游,改别处开发去了。作家的书出来后,没地方卖,着急上火患上了痔疮。去医院做手术,主刀的医生是个文学爱好者,几年前就看过作家写的朦胧诗。因为读诗太投入,还发生过给患者割痔疮的时候忘打麻醉药的事情。医生听说这事就给作家出主意,叫他去找医院的院长想办法。

作家因为痔疮,认识了离异独身的女院长曹美丽。

饮马池村曹家是大户,一多半的人家都姓曹。族里年岁最长的是曹老栓,七十四岁,身体硬朗,目光矍铄。三个孩子都在城里做事。小女儿曹美丽是医院的院长,大女儿曹美好自己开美容院。儿子曹得棉是房地产开发老板,城里有很多曹得棉开发建设的高楼大厦。这些无疑为曹老栓在家族中的地位和声望增加了重要的砝码。

曹老栓拄着檀木拐杖,在村子里遛,在饮马池边上遛。打鱼的后生就献殷勤,给曹老栓抓来最大的鲫鱼呱子。曹老栓一般不亲自拿,用檀木拐杖指家的方向。后生颠颠地跑着送回去,来年春上,曹老栓一句话,后生就能到城里曹得棉的公司打工了。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老说法,曹老栓信,他心里一直为这事害怕,孩子们都有钱,曹老栓活得滋润,生怕好日子还来不及品就到了头。

作家很快跟曹美丽产生了感情,曹美丽就跟小弟曹得棉说了出书这件事。曹得棉二话没说,把书全部包下来了,拿回饮马池分给乡亲们。还为作家搞了个新书首发式,来了很多文艺界知名人士。不久,媒体上出现很多人写的评论,都在说这本瞎编的书如何好,如何卡夫卡,如何马尔克斯。话说得很大,连脸皮厚的作家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表示,一定好好写,争取以后一定用优秀的作品鼓舞人。

作家其实心里不服曹得棉这个准小舅子。曹老栓三个孩子,俩女儿长得漂亮,儿子曹得棉长得实在不怎么样。据说,曹得棉下生的时候正是棉花收获的季节,满地雪白的棉花。曹老栓就灵机一动给这个儿子叫了曹得棉,小名棉花。

作家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曹得棉就忍不住笑了。原因是曹得棉长得实在卡通,体形还好,就是脸蛋子上的肉聚在一起,把眼睛挤得无处藏身,像没长开的棉花桃子。作家总感觉在哪见过。后来跟曹美丽一起看NBA,突然发现了准小舅子的身影。作家一直不说,不过心里一直对曹得棉不满。尤其是第二次见到曹老栓的时候,曹得棉对自己的不恭敬,更加叫作家忍无可忍。曹老栓过生日,被儿女们接到城里的酒店过。村上镇上县上的干部也来捧场。他们都是来捧曹家儿女的场,跟作家没关系。看着曹得棉春风得意的样子,作家就很失落,心里就有了小人得志奸臣当道的想法和不忿来。

曹老栓当时在酒席上评价了作家的书。曹老栓言简意赅,俩字。曹老栓说:放屁。

作家为这俩字不服。说我出的书是放屁,那就说明卡夫卡在放屁,马尔克斯在放屁,那些评论家也在放屁。在作家脸红脖子粗争论马尔克斯等人不是放屁的时候,曹得棉说话了。曹得棉先是笑,然后说,****作家。曹得棉比他爹曹老栓的评价多了两个字,可是并没有引起作家的好感,相反作家更加恼火。作家拉着准小舅子问个究竟,曹得棉就指着无线上网的电脑说,你自己看,脱光了衣服念诗,不是****作家是啥?还马尔克斯?唉……曹得棉叹息一声,在为当下文坛的风气痛心疾首。

作家反击,骂准小舅子:不准诬蔑马尔克斯。曹得棉轻蔑地一笑,我就诬蔑了,马尔克斯是什么东西,马尔克斯是老马家的败类。作家气得直哆嗦,你……你……好你个诺维斯基,没长开的小棉花桃子!

作家当时说的是气话,曹得棉怎么可以跟NBA最有价值的MVP相比?后来饮马池村子的人竟然认可了他的叫法,这是作家始料未及的。

曹老栓过完一个隆重的生日,是七十四岁的生日,高兴,打心眼里高兴。早些时候,俩女儿就回来亲自为曹老栓买了寿。一次性买了十年的。找最好的瞎子算卦,应了所有的条件,由算卦的瞎子做中介,从阎王爷那把寿买回来了。这个后来变成诺维斯基的曹得棉也开车回来,拉了一车的香和纸,雇佣了全村的妇女叠金元宝。然后把金元宝弄河套去,一把火全部烧了。据说这是给曹老栓买寿,贿赂阎王爷的钱。

这年七月,曹老栓拄着檀木拐杖,继续满村子的遛,继续去饮马池边上遛。河边用网兜鱼的后生见了曹老栓忙不迭地跑过去,把最大的一条鲫鱼给曹老栓看。曹老栓心里喜欢,脸上不带出来。饮马池河里出产的鲫鱼越来越大,曹老栓心里高兴。用檀木拐杖指家,后生就乐颠颠跑着送去。曹老栓在后面跟着,看后生把活蹦乱跳的鲫鱼放脸盆里,后生要走,曹老栓不紧不慢地说,你爹说叫你去城里学电工的事,我下秋就叫棉花收下你。后生喜得差点跌倒,忙不迭地谢了。今天曹老栓兴致很高,再说:告诉你爹,厢房那堆书都扛回去,冬天留着擀炮仗。后生再谢,曹老栓又补充说,告诉你爹,都是好纸,擀的炮仗响的脆实!

曹老栓看那条鲫鱼,没有想到鲫鱼竟然蹦了出来。曹老栓笑了,这鲫鱼肥着呢。曹老栓去抓,鲫鱼一个高蹦出了门槛子。曹老栓却没能跟着蹦出去整个身子,上身过去了,双腿没过去。曹老栓重重砸在地上,手正好摸到了那条鲫鱼呱子。曹老栓嘿嘿笑着说,我叫你跑,我叫你跑……

农历七月十八的午后,饮马池村传来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曹老栓逮着一条二斤八两的鲫鱼呱子无疾而终,享年七十四岁。

是喜丧。

二、

曹老栓的死叫饮马池村的村民都很振奋。人必有一死,曹老栓的死跟其他的人死得不一样。原因很简单,曹老栓的儿女有钱。不像别的人死,死了就死了,拉火葬场烧了回来埋上就算完事了。主人张罗的饭食也没什么讲究,丧事的饭吃不好,这边哭哭啼啼,那边的食欲肯定受到影响。曹老栓丧事的排场值得大家期待,村民们都眼巴巴地盼望着曹老栓家发生什么大事件。所以说,曹老栓的喜丧就成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农闲时节,村民们张罗丧事的兴趣就格外高涨起来。

曹老栓的生日连续几年都在城市里的酒店过的,曹老栓的儿子诺维斯基开车回来,后面还跟着两辆带空调的大巴车。每户村民家都出一个代表,拉城里酒店潇洒。这叫饮马池村的人开了眼界,回来的村民都说,曹家的祖坟冒了青烟,风水好,人家的日子那才叫日子,据参加宴会回来的乡亲说,去的那酒店门口的门都是玻璃的,贼透亮。没有门框,就是一个劲的转。如果诺维斯基不领着大家伙根本就转不出来,谁进去谁蒙。还有门口那俩丫头蛋子,咋就那么受看呢。体形曲里拐弯,衣服侧面开口,一直开到大腿根那嘎然止住。雪白雪白的,像棉花。一桌子的菜,二十几个各式盘子、碟子、碗,全饮马池村人过年也没有诺维斯基一桌子的菜丰盛。净海物,活蹦乱跳的都有,胆小的根本不敢吃。酒都不是一般的酒,散瓶的根本没地方找去,都是名贵的。你就只管喝,喝完了有小丫蛋给你倒。那些小丫蛋,水灵着呢,老也笑,笑得叫你心里发毛。干站着看你吃吃喝喝,特别有规矩。还有那茅房,比咱饮马池家家的厨房都干净,没苍蝇,没蛆虫,你这撒完尿,墙里“呲啦”一声来了水,胆小的根本不知道咋尿……

乡村的喜丧不马上火化下葬,在家里放三天是老规程了。曹老栓早就有过话,他点着檀木拐杖跟儿子诺维斯基和俩女儿说过:等我死了,好好操办。不管想啥法,也不准火化,我胆子小,怕火烧着疼。

曹美丽和曹美好都表示,老爹的丧事,所有的费用他们算股。这样的宣布叫饮马池村人奔走相告。在乡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出了门子就再也不管娘家的事情了。可人家曹家的女儿偏不,显着大方大度,叫人钦佩。操办按照老的规程办,都要最高档次的。至于说到火化的事情,曹家的儿女都表示,现在全国都一个号召,不搞特殊待遇,服从新的殡葬政策。

村主任曹得旺是曹老栓本家的一个侄子。曹老栓这一死,正好给了他展示的机会。马上就要进行村委会换届选举了,村主任需要叔伯小弟诺维斯基的支持。上届的选举就好悬,要不是诺维斯基的一个电话,村主任肯定要落选的。当时的情况是,张发成鼓动老张家一帮人非要把村主任的位子拿下来。人家张发成的姐夫是养猪的专业户,声明要豁出去三十头猪来支持小舅子竞选。曹得旺就慌了,赶紧带着土特产去城里找诺维斯基。结果呢,诺维斯基在工地打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就跟叔伯哥说,你回去吧,解决了。

果真就解决了,村委会的竞争选举格外激烈,两派纠结在一起难解难分。县里来干部一锤定音,结果曹得旺就顺利当选了。诺维斯基的一个电话,把张发成姐夫的三十头肥猪打得落花流水。不管从哪论,曹得旺都觉得欠着诺维斯基的情。

先是曹家儿女的三辆车,接着是无数俩车,都陆续开进饮马池村口。饮马池村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曹得旺在村委会大喇叭里广播了,全村的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到曹老栓家集合。喜丧的大幕在乡亲们的期待中拉开了。

曹家的儿女聚齐了,先听村主任曹得旺简单介绍一下情况。曹老栓死前没有任何预兆,死时也没有任何痛苦,大家都说是前世修来的造化。这样的话诺维斯基爱听,觉得曹老栓死得很光荣伟大。没为诺维斯基这个民营企业家丢脸。诺维斯基表扬了曹得旺等人的积极表现,承诺丧事办理完毕后,会有所表示和答谢。曹得旺和乡亲们则劝导曹老栓的儿女,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曹家的俩女儿曹美丽和曹美好趴在爹的身上大哭一场,被村主任曹得旺招呼进来的几个本家媳妇连拖带拽整一边去了。哪里想到曹美丽和曹美好趁人不备,卷土重来,再次哭天抢地杀回到曹老栓身边来。还是曹得旺的一句话起了作用。曹得旺高了八度音喊:姑****,别哭了,眼泪掉到老爷子身上,老爷子下辈子要住漏雨的屋子。

曹美丽和曹美好都愣了下。很显然她们没有意识到她们的眼泪会危及到老爹下辈子房子的防水问题,稍微有所收敛的时候,本家媳妇蜂拥再上,这次没给曹美丽和曹美好任何反抗的机会,杀猪一样摁倒,抬院子里的阴凉去了。

诺维斯基从包里拽出三沓钱来,都是嘎嘎新的挨着号的大票。诺维斯基说,三万,你给安排着花,不够还有。曹得旺被面前的钱晃了一下,眨眨眼睛,努力镇定下来。说,按照老规程,在院子里搭灵棚,孝子贤孙要守灵。

三、

诺维斯基给算卦的瞎子打过电话,开始态度很不好。说,我们花钱买的那寿呢?我爹现在都没气了,连人工呼吸都不赶趟了。诺维斯基放下电话腔调就换了,跟俩姐姐说,咱爹大意了,以为过了七十三就没事了。人先生说,这个坎儿是指周岁,咱爹算的是虚岁。咱爹也是,一辈子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被小小的门槛子给拦住了。瞎子不愧是瞎子,不知道咋把诺维斯基的脾气整没了。

那边,几个年轻的后生已经在院子里挖出了四个深坑,在曹得旺的指挥下,埋上木柱子。有腿脚快的,已经拖了几棵松树柏树回来。都是翠绿的,在村上的林子里挑最好的拉的。灵棚顶上苫上雨布,固定好,四周衬上松柏枝,一份庄严肃穆的气氛就营造出来了。诺维斯基和曹美丽曹美好都看了,很满意。灵棚缺少一副挽联,本来打算叫镇上中学的刘老师写了。电话打过去了,很快刘老师扛着自行车来了。走得急,满脑袋是汗水。刘老师正放暑假,在老家闲着。听到电话,骑着自行车往外跑。媳妇阻拦,被刘老师一顿骂。媳妇挺委屈,刘老师就急着解释一句:头发长,见识短,拿白糖,当面碱。

媳妇很显然没听懂刘老师解释的三字经。刘老师翻山越岭往饮马池赶。路上心急,自行车翻到山沟里,自行车前梁摔断了,刘老师的大腿也蹭吐噜皮了。刘老师都没理会,扛起自行车继续赶路。刘老师想调市里的小学校上班,这是他的一块心病。学校里有门子的老师都调过去了,听人家说,城市里的老师工资高,家长还总送红包。刘老师是数学老师,听人家说到城里偷着补课,一堂客一个学生八块钱呢。我的乖乖,一个学生八块,十个学生就八十。一堂课等于买了一袋大米啊。刘老师没有门子,也不是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自身资源上没有优势,只能找找远方的亲戚曹老栓家的孩子们想办法。

原来刘老师家跟曹老栓家是表亲,以前走动的还好。后来,曹老栓跟刘老师的爹借钱。不知道是谁记错了,刘老师的爹说是三十,曹老栓说是二十八。为此两家起了争执,亲戚就从此不走动了。曹老栓家的孩子们发达以后,刘老师无数次在心里埋怨爹,每年清明节给爹上坟的时候就没好气,使劲数落:爹,你也是,干啥差那两块钱,把实在亲戚整的不走动了,这不是老实巴交没人性吗?不是我说你爹,你肯定借给人家二十八。硬要人家还三十块钱,这整的啥事啊?

刘老师会写毛笔字,谁家红白喜事都请他写礼帐。这是很风光的角色,受尊重不说。写完帐的时候还能被主人单独安排一桌,桌上坐的至少是村上的干部。曹得旺电话打过来,刘老师很激动,他隐约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甚至没有听清楚曹老栓家到底出啥事了,就一头把自行车骑进了山沟里。

进了院子,看到灵棚。刘老师赶忙掩藏起内心的喜悦来,把肩膀上的坏自行车扔了就扑进灵棚,放声大哭。一个高潮过后,才发现曹老栓的尸首并不在灵棚里,不顾劝阻,刘老师疯了般冲进屋子里,到底把曹老栓找到了。刘老师的悲伤,是当天丧事上的第二个高潮,曹美丽和曹美好哭过了,也哭没劲了,正在调养生息。对刘老师就格外关注。打听这个人是谁,曹得旺告诉姐俩,是镇上表亲老刘家的,咱该叫人家表哥呢。曹美好就“呀”了一声想起来了,问是不是当老师呢,去年秋天好像给我打过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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