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在山脚下,村院在山腰间,挑水自然就成了男人的力气活。周菊英丈夫在村里修公路,山崖上滚下了石头,将他送上了西天。于是,黑山便多了一个寡妇。现在周菊英家挑水这活,尽管不是女人干得了的,男人不在了,她不干谁干?还有山石地,她不种谁种?从年龄上说,三十八岁的女人,在胡三爷眼里,她还是中年;在王家婆婆眼里,她接近晚霞了;在小伙子们眼里,她是干草枯叶败花了。死了丈夫的女人,就应该是老寡妇,在黑山人眼里,她不再媚艳,不再光辉。
不管怎么说,接近四十的女人,如果再嫁,只能配花甲以上的人,中年人可能不会乐意娶她。然而,世上怪事就是多,现在就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村里二十五岁的小虎,偏偏就要娶周菊英,这能让人不觉得怪吗?
就拿挑水这事来说,周菊英很是吃不消。院子前是一道坡,吃水还得在山下去挑,加上丈夫去世,她精神受到打击,身体一落千丈,每天挑水,好比吃油一般艰难。
这天,她挑水上坡时,上一步,退两步,摇摇晃晃上不来。胡三爷鸟瞰着坡下说:小小年龄,一担水咋就挑不动呢?
周菊英抬头一看,见胡三爷和王家婆婆坐在院场里,便羞涩地一笑说:这坡太长,走得腿酸。
这时,小虎从家里走出来,冲锋一般跑下坡,接了周菊英的水桶,像挑灯草一样,轻飘飘地跑上院场,没喘一口气,没出一滴汗。
王家婆婆说:这小伙子到底有知识,心肠不错,这几天一直帮周菊英挑水。
小虎是牛大贵的幺儿子,在黑山,算得秀才,读过中专,为人心地善良,乐意为人办事。自从周菊英丈夫死了,他常常帮着挖地或挑水,好像这些事是他应该做的。牛大贵听到王家婆婆夸儿子,便走出来,站在胡三爷身旁说:年轻人,就该多做好事。
胡三爷说:小孩勤,爱死人,小孩懒,用棍赶。小虎这娃心善,到底上过几年学堂,有文化,有知识,晓得帮人,像我那小子一样,在乡里工作,总是同情老百姓。
牛大贵听胡三爷夸了自己儿子,而且也夸小虎,他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容,然后接话说:我这小崽子是家懒外勤,平常没帮家里挑过水,没在坡上挖过地,现在别人的事他乐意办。
王家婆婆说:俗话说得好,当畜生要变猫,做人要当老幺,你牛大贵是心疼自己的幺儿子,肯定怕他累了,才不让他多做事。
牛大贵说:我才不这样哩,手心手背都是肉,在他兄弟俩面前,我一视同仁。
胡三爷从嘴里扯出烟袋,在地上磕了两下说:大贵,你这话违心了,上月你给他弟兄俩分家产,为啥把偏厦给老大,把正屋给小虎?这是不是偏心?
牛大贵的嘴被塞住了,嘿嘿地笑了两声说:老幺不关心也不行,往后我还要靠他养老。我这凿近一段时间确实变勤快了,只要看到周菊英挑水,马上就去帮忙。
胡三爷用大拇指抠着烟锅说:这坡太陡,帮一帮也好,心善之人,必有好报。
王家婆婆对胡三爷说:好人肯定有好报,前天我听村长说,让小虎到村加工厂工作,这一去就能每月拿工资了,像你儿子一样,将来照样是个做官的料。
牛大贵说:我那崽子可没这福分,哪敢跟三爷儿子比?村长让他到加工厂,明显是抬举他。
胡三爷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再过十年八年,说不定小虎也像我崽一样,混到乡上去,哪怕不当书记乡长,就是当个办事员也算乡官。
牛大贵说:但愿三爷的话是金口玉言。
其实,小虎对周菊英很有好感,这女人心善,为人很和睦,院子里谁家上坡下田干活去了,娃儿和畜生没人管,都是她帮着照看。张三李四家有了大小灾难,别人哭嚎,她也动泪,好像是自己遇到灾祸。那次,她丈夫被山石砸了,村院的人都同情,怂恿她去找村长赔偿损失。她觉得不占道理,石头是山上的,又不是谁故意扔的,哪能为难村干部呢?村长怜她善良,主动发了善心,将她丈夫定为工伤,每月补她一百元钱,作为村里抚恤金。这点钱只能每月零花,但耕耕种种的事,还得由她独自撑着。失了丈夫,也便掉了福分,一张脸没了往日的容颜,精神有如霜打,人也变得老态龙钟。小虎同情她,样样都帮着做,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每次帮了忙,她感激小虎的办法就是留在家吃饭,做她最拿手的茄夹,小虎吃一次,夸一次,说:周大姐,我长这么大,没吃过你这样的好菜。
周菊英说:你娘要是活着,比我做的还好。
小虎说:我要是能天天吃你做的菜多好!
周菊英说:只要不嫌弃姐,想吃的时候就来,姐给你变花样做。
小虎说:有事你就叫我,我帮你。
周菊英说:现在是你心肠好,主动帮我做这做那,我哪能让你来做事呢,这样短我阳寿!
小虎说:你不叫我,我自己来。
今天,小虎把水挑进家,久久看着她,好像有话要说。
周菊英说:小虎,你心真好,今天姐又给你做茄夹吃好吗?
小虎没有客气,点头说好。
周菊英说:小虎,你一直在同情我,我该咋感谢你呀?
小虎说:周大姐,如果你愿意,我想娶你,帮你干活,免得你累坏了。
周菊英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说:小虎,你跟姐开啥玩笑?
小虎诚诚实实地说:我说的都是真话。
周菊英镇静了,摇摇头说:我差点做你婶子了,你能这样想吗?
小虎说:周大姐,我确确实实是真心的。
周菊英说:你是真心的,我不能真心。我是年纪大的寡妇,在我眼里你还是小孩,我能做这样的事吗?
小虎说:寡妇咋了?寡妇也是人!
周菊英说:小虎,你要是有这想法,以后我不让你帮我做事了,我也再不给你做好吃的了。
小虎说:你怎么都行,反正我想好了,一定要娶你!
周菊英说:好兄弟,你不要说了,我不能做丧德的事,这玩笑你千万不能再开了,别人知道了会笑掉大牙,会捣烂我和你的脊梁骨。
小虎有一股初生牛犊的犟劲:周大姐,你就答应我吧!我马上就要到村加工厂工作了,每月可以给你挣钱,让你快快乐乐生活,不再受累了,过点好日子。
周菊英说:王家婆婆说得好,你是有出息的人,早迟像三爷儿子一样做官,我不能把你害了。
小虎说:我娶你,也不是做坏事,咋能害得了我?
周菊英说:好兄弟,你二十五岁,我三十八岁,俗话说,男大十岁不为大,女大一岁当妈妈,我大你十多岁,哪能开这种玩笑。我真的不想害了你前程,以后别再帮我了!
小虎一下跪在地上:周大姐,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周菊英见此情景有些慌了,连忙去拉他起来。然而,就在她伸手拉拽的时候,小虎一下将她死死抱住,用哀求的语气说:周大姐,我这辈子非你不娶,我也不允许你嫁给任何人!
周菊英虽然心热,也很感动,但仍然拒绝小虎,她知道,这是不般配的事。小虎睁着亮亮的眼睛,不管周菊英怎样推搡,他始终不肯放开。经过一番挣扎,周菊英流了眼泪,一动不动了,轻言细语说:我的好兄弟,这辈子不行了,下辈子我嫁给你好吗?小虎好像没听见她的话,性情暴烈了,野性泛滥了,突然将她抱进卧室,压在床上,什么话也不再说,开始解衣解带。周菊英挣扎了两下,但在有力臂膀的缠抱下,挣扎无济于事,便只得乖巧起来,任其泼欢撒野,不由自主地协作着,让这牛犊般的后生鲁莽地疯狂了一阵。
周菊英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催促说:小虎,你快走吧,在这时间呆长了不好,寡妇门前是非多,王家婆婆和胡三爷喜欢在院场坐,知道我和你做了这事不好。
小虎说:我啥都不怕,他们想咋说就咋说吧,反正我要娶你。
周菊英说:你可得死掉这条心,说啥也不行!
小虎说:我和你事情都做了,咋还不让娶你呢?
周菊英说:你年纪小,知道疼人,我今天作当谢你好吗?
小虎说:我不要你谢我,一定要娶你,明天我就要搬到你家住。
周菊英说:你还年轻,不要头脑发热好不好,到处都有好姑娘,你咋要看上我呢?
小虎说:我说不明白,就想娶你,我喜欢吃你做的茄夹,我喜欢你心肠好,我觉得你天天受累可怜,我想和你一起过日子。
周菊英说:好兄弟,娶我的事你就不说了吧,如果放不下我这个大姐,你找机会多来帮我做点事可以吗?
小虎说:我不想干偷偷摸摸的事,就得正大光明来往。
周菊英说不服小虎,好像眼前出现了几条路,不知道怎么走了。小虎这娃很犟,人也好,心也善,知道疼她这个可怜人,这让她拿不定主意了。她上去把小虎搂抱着说:我年龄大,咋配做你妻子呢,想着就不好意思。
小虎亲着她说:我现在为你死都愿意!
周菊英感动得流了眼泪,终于有所顺从了,遂轻轻把小虎推开说:这事你可得想好,我怕害了你,也怕别人骂我。
小虎说:我们结婚,又不关别人的事,凭啥骂你?如果有人敢骂你,我敲掉他的门牙!
果然,小虎勇往直前,义无返顾,当天就把这事对父亲讲了。牛大贵听了小虎的话,呆呆地将他看了很久,想辨别他精神是不是出了毛病,最后,没发现儿子精神异常,便说:你说疯话是不是?她是老女人,老寡妇,你是年轻娃娃,还是童男,能开这种玩笑吗?
小虎说:爹,我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牛大贵说:天下有这样的事吗?别人只要听说这事了,会骂你十八代祖宗。
小虎说:我结我的婚,他凭啥要骂我?
牛大贵说:小崽子,你真想这么做?
小虎说:我定好了,一定要娶她。
牛大贵说:你知道她的年龄吗?
小虎说:我知道,三十八。
牛大贵说:你多大年龄?
小虎说:问这干啥?无非就大我十三岁嘛,有啥大惊小怪的!
牛大贵当即火了,拍着桌子说:我看你狗杂种已经昏了脑壳,难道一个老寡妇就把你迷成这样了?你是黄了的谷子还是老了的秧苗?你是缺胳膊还是缺腿子?是不是讨不到老婆?
小虎说:周菊英是个好人,我就要讨她!
牛大贵越说越来气,捣着指头说:你不怕丢人,老子怕丢人;你不觉得害羞,老子脸没地方放!她是个啥狐狸精,竟把你勾引得神魂颠倒了?
小虎说:你打我都行,不能骂人家周菊英!她哪点不好?啥地方得罪你了?
牛大贵又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老子就要骂她,她是个不要脸的婆娘!男人死了,村里这么多男人不去勾引,为啥偏偏把你缠着不放?
小虎愤怒了:你啥时看到她缠我?是我要求和她结婚。
牛大贵把袖子一勒说:不是她缠你,老子今天就收拾你!话语一落,顺手就****一把椅子,向小虎身上砸过去。小虎一侧身,椅子砸在墙上,翻了一个跟头,又碰倒了另一把椅子。牛大贵再打,小虎早已跑出门,站在院场里说:我定好了,就要娶她!
牛大贵拎起椅子追出来,恼怒地指着小虎地说:你再说一句,老子就灭了你!
院里人听到吵闹声,都跑出来看热闹,谁也弄不明白,牛大贵为啥要对儿子发这么大的火。王家婆婆看着牛大贵说:咋了?平时那么心疼儿子,今天咋就翻脸了?
牛大贵把椅子扔到地上,看着王家婆婆说:你问他,看他有脸说出口没有!
小虎说:我不是偷,不是抢,有啥不敢说的?
胡三爷衔着长烟袋,从院场那边走过来,嘴里冒着烟雾,像昔日的蒸气火车,又像乡村机耕路上的拖拉机,他走近后,用烟袋指了一下小虎,遂问牛大贵:这么大的孩子了,打他干啥呢?这椅子真的砸在身上,不折骨头也破皮。
牛大贵长叹一口气说:三爷,我哪里说得出口呢?他小崽子鬼摸昏了头,要讨周菊英做老婆,你说丢不丢人!
王家婆婆摇摇头说:不会吧!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小虎也不是十岁八岁,漂漂亮亮一个小伙子,咋会做这样的糊涂事呢?
牛大贵说:别看他光光堂堂一条汉子,是驴子屎外面光,内心全是一团糟!
王家婆婆说:我说一句公道话,这事也不能全怪小虎,俗话说,母狗不摆尾,公狗不跷腿,这是周菊英的不对,如果不是她起了这种心,一个小孩会迷着她吗?
胡三爷说:王家婆婆说的有些道理,周菊英做的事是该遭骂了!小虎始终是小孩,一个几十岁的寡妇能这样做吗?黑山是讲规矩的地方,我活了七十八岁,从没听说过老寡妇勾搭小孩子,要是传到城里去了,谁都会笑掉大牙!我那崽在乡里当干部,见的世面多,恐怕他也没见过这样的怪事。
这时,院场里站了很多人,听到这样的事,全都觉得惊奇。一时间,张三问李四,王五询刘六,一齐议论开了。
有人说:丈夫死了,这样做也对不起亡灵呀!
又有人接话:她男人可对得起她,人死了,还为她挣了个工伤,村长每月还给她一百块钱补助,她这样做,会让她男人在阴间怄气。
有人说: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没算到周菊英要这样做,不知她是咋想的?
又有人接话:这女人平时为人礼仪,心肠又好,乐意帮人做好事,在这些方面咋就不顾脸面了,落得人说闲话也不值得呀!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真要做了这样的丑事,以后哪有脸见人?
继续有人插话:好歹也快四十岁的人了,难道就坚持不下去了?
后面有人下定论:丑了她自己是小事,害了人家小虎是大事。
王家婆婆说:我的天,周菊英这女人咋这糊涂,知道自己多大岁数了,知道自己是个啥身份,哪能让一个小孩当丈夫,就是别人装着没看见,自己也没脸见人呀!
胡三爷说:女人不能自己下贱,周菊英也不去想想,这样做是辱门败户的事!现在这多人在议论,周菊英应该知廉耻。
院场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周菊英的门上,然而,只见她的头在窗上晃了一下,然后就把窗户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