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片阴霾。郭国抬头仰望天空，乌云像黑色的潮水，在昏弱的光线中肆虐，雷声像压路机般，隆隆得从远方滚来。也会有闪电，用暖黄色的笔调，在空中画着无解的符号。
郭国走着，低着头，微眯眼睑，脚步跌撞，还带着沉重。
眼前的平安医院分外得神秘。一点一点的，光亮在加强。他终于完全看清楚了医院的景象，看到医生忙忙碌碌的身影。郭国回过头，看到眼前的楼层，犹如死亡般的冰冷。他知道魔鬼还在身边，他只要脚步往前走，就可以触摸。然后，转过身，大步走向对面的车站。车辆飞驰而过，在离他身体很近的地方穿梭。他突然想到和车辆接触的感觉，想到自己随着风飘落，在接近天空的地方看到兔子的脸。
“郭医生，你怎么在这里。”郭国回过头，看见一个小护士正在一旁看着自己。
郭国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胡乱地搪塞着。“没什么事，回来看看。”
“你这段时间不是休假吗？今天好像不是你值班啊？”
郭国从来不说谎，就同他讲的故事一样。今天郭国撒谎时，双手都不停地抖动：“我回来取点东西。”
“这样啊，那您忙吧，不打扰了。”小护士说完，礼貌得向郭国微笑一下，转身要离去。
“今天晚上是谁值班？”他甚至想掩口，可是这句话还是从自己嘴里蹦了出来。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刘医生吧。”
郭国愣在了原地，他夹在医院和车站中间。他顿了一下，义无反顾地回头走进医院。穿过阴冷的走廊，想走到有光亮照耀的尽头。走廊里冰冷的墙面，随处是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的是阴冷的风。郭国不禁搓着冰冷的手指。身后没有退路，没有亮光，他知道只能往前走，向着有光的地方摸索，忍受着大片的消毒水的味道。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离死亡很近。在黑暗中，他想要抓住一些微弱的力量，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
郭国拍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我这是怎么了？”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害怕死亡，仿佛心被慢慢地抽空。他甚至只是想逃离，想逃出内心的那片阴影。突然想起岚，那个眼睛里始终是光明的女人。他觉得岚就像向日葵，骄傲得把头朝着有阳光的地方张望，自己的内心却在发霉，腐烂。此时，鲜血好像正从郭国的体内流出，被抽到另一个远离身体的地方，告别快要枯竭的身体。面对这一切，他无能为力，甚至连身体也不能自己支配，内心绝望地看着身边的黑暗。
“啧啧，不错。你还是战胜了自己。我就说，我没有看错人。”那个白天在车上看见的男孩，正站在不远处看着郭国。
郭国仿佛看到了白天时的情景。那个男孩穿插在一群神情厌倦的女人之间，茫然地张望，继而低着头，望着水泥地面上的灰渍。“这算什么？鬼附身吗？”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向郭国招手，挥动着僵硬的手臂。
眼前的这一切，还是不禁让郭国毛骨悚然。一个只有在鬼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名词，不停得在郭国脑海里闪现。
“你不是见不得光吗？”郭国问。
“魔鬼是见不得光，可是人就不一样了。我是魔鬼，而你是介于人鬼之间的东西。它也一样。”那个男孩指了指自己的身体。
“你接近我，原来是有目的的。就像是它？成为你游荡人间的傀儡？”郭国反问着那个男孩。
男孩不停地摇着手臂，一步一步地靠近郭国。“啧啧，不对。你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来帮你，帮你解脱的。做人有什么好的？难道你想跟你家人一样？”
郭国不愿再提及自己的过去，那段伤心的往事，要深深地埋在心底。内心坚硬，却易破碎。“不要跟我提他们！”
“若你回想你做过的那些事，却还能坦然地面对良心和灵魂的责备，那你将永远失去灵魂。你的世界里，将没有情感、没有爱、没有阳光。这将会使你成为真正的魔鬼！”没等郭国继续说话，手中的灯光灭了，兔子的化身也不见了。霎那间，窗外月亮和点点星辰收起了最后一丝光芒。接踵而来的是那些哀怨、无助、愤怒的眼神，如冰锥一般，狠狠地刺入他的心中。一股让人彻心的痛，让郭国不能再思考下去。
“我已经有了忏悔之心。我要找回我向往的阳光，哪怕只是透过我黑暗的心窗，遥遥观望。我的世界里，不能只有黑暗！不能！决不能！”郭国怒吼着。
“我是一个魔鬼。我能令整个世界黑暗，就连我自己都讨厌的黑暗。即使我不想，但我尽情地尝过无数人的眼泪。我对每一丝哀怨的眼光、每一个无助的眼神，都可以不屑一顾。因为我是一个魔鬼，一个喜欢透视人内心的魔鬼。郭国，你是个聪明人。如果你不忍害别人，那你永远都成不了一个真正的鬼！”一个和郭国有着一样声音的人说着。霎时间，郭国似乎觉得，自己除了回答，没有别的选择了。
“啊！”郭国一声大喊，颓然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双手抱头，身体拼命地朝墙角处挪动。冰冷的依靠，让他混乱的心灵开始安静起来。过去的疼痛，在这一刻，仿佛都被唤醒。那不敢触碰的记忆，也已经呈现在了大脑的中央，而不是隐秘在偏远的角落了。
郭国苦笑着摇了摇头，那种记忆拼合过后的劳累感，让他不得不艰难地扶着墙沿，慢慢地攀爬起来。
“怎么会有柔软的感觉？”他猛地一转头，“啊”得大叫一声，惊恐地退着步子，就连拌倒了，依然没有所觉。那是一只透过墙壁伸出来的手，在郭国惊叫一声后，瞬间收了回去。手撑在地上，疼痛的灼热感，从双手蔓延到脑海里。郭国不自觉得轻呼一声，抬起双手一看，被割破了。
不宽却细长的伤口，流动着猩红的鲜血。两只手的手掌都是同样的伤口，同样多地血流。郭国使劲晃了晃脑袋，简直不敢相信。鲜血的怦然流出，让寂静的走廊突然变得喧闹起来。这种喧闹，不是人群聚集在一起的杂吵声，而是一种没来由的，依旧寂静，却让我觉得喧闹的呼声。到处鸣叫了起来，那是一种怪兽的语言，又像是人在将死之时脆弱的声音。悲哀、细腻，却渗人心扉。郭国被这声音逼得失去了控制，不受左右的愤怒，疯狂地促使自己大声咆哮。
“什么人？或是什么怪物？别在这装神弄鬼了，有本事你就出来让我瞧瞧啊？兔子！你有种就出来。”这一声咆哮之后，走廊里又恢复了平静。那短暂的愤怒过后，便是满满的恐惧。
郭国壮着胆子，继续喊着：“怎么？没声音了？我就知道是你。有本事就出来啊？”回应他的，只能是清晰的回声。
郭国在原地喘着气，用嘴吸去两手的血液。他顾不得那肮脏的灰尘。细长的伤口，流出的血却非常多。那种无力感，让郭国有种说不出的恐慌。他埋头吸着自己的血液，依旧不忘四处打量。如果自己真的是鬼，接下来便是无尽的折磨，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郭国全身都颤抖着。
“咯吱”一声，太平间的门轻轻得自动打开了。那黑暗阴冷的气息扑鼻而来。门还未开完，郭国便幻想起来。那门打开后，会是怎样的一幅情景？曾经堂而皇之得在这里走，今天却是出奇得害怕。郭国颤抖地蠕动着嘴角，停止了吸吮。手电筒的光线，照不透徐徐打开的门里露出来的黑暗。
雨已经舒缓
时而狂烈的奏鸣唱了一昼夜
我的眼在痛
掠过的真实
或许都是我不想见到的
像是跨过了走过的迷失
飘进了过去如破碎的文字
鸟语开放在繁花的靥儿上
像没有缘分的毫无感觉
双眼已经被黎明的魅惑疲惫
看着如一滴水在落叶上的涟漪
一切的冷清让我害怕
我的耳在痛
这个世界大极了
充满了错乱的音符的暴鸣
到处都听见虫鸣的烦杂
像是生命悲啼
像是对我嘲弄
于是足迹离开了这个世界
消失带给喧闹一片死寂
我的肺在痛
对着灰色的天空呼吸
充满了蔑视的气息
满是斑驳的肺叶
让我怎么轻轻抚摩
浑浊的味道
窒息过后已无法再呼吸
只有一个空壳如棉絮一样飘忽
我的心在痛
这个世界都在痛
在夜的安谧里刺醒我的沉思
想对月献上夜歌
可梦为何那么清醒
影子被烦杂揉成一团枯纸
心声溺死心底
于是，我要沉默了
带着蔑视来去
像候鸟厌倦了奔波的日子
虽然痛，却没有滞留
直到消失在大雾里
离开季节的躁动
走向凌乱
天色微明，听不见百灵鸟“叽叽啾啾”的欢快乐曲，取而代之的是那若有若无的，宛若压低的弦音的雨丝划破空气的声音。
天空阴沉沉的，犹如全身漆黑的黑蛇翻滚在怒云中，睁着黑暗深沉的眼珠瞪着地面。平安医院的楼房上，一个个黝黑的窗口，好像无底洞一般，搅着层层漩涡，吞噬着人的灵魂。
突然间，原本微小而不可察的，仿佛毫无威胁之力的雨丝儿，加大了剂量，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银亮的光线，“噼啪，噼啪”地击打在屋顶、树枝、水面上，一下一下地扣着节奏，拉响一首暗夜协奏曲，轻轻缓缓地安抚着恐慌的心灵。它带着强大的力量，展开了与黑暗的殊死搏斗。“倏咻咻”地射出无数支透亮的光箭，齐刷刷地射入黑暗之腹，溅出一朵朵开放得热烈而娇艳的火花来。一瞬间，地上仿佛开了一个盛大的舞会，点亮了千万的明珠。
“林医生，六房的病人情况不稳定。”小护士匆忙地冲进办公室。林笑正望着窗外被雷电劈倒的大树出神，丝毫没觉察到护士进来。
护士把脸凑近林笑：“林医生。”
“外面那棵树被闪电劈断了。”林笑扶了扶镜框，把头转了过来。
雨从容地撕开了黑暗的帷幕，被点着的大树“噼嚓，噼嚓”地发出痛苦的呻吟。“轰隆隆隆”，冗长而低沉的雷声，从天际处传到大地。“哗”的一声，一道刺目的闪电，叫嚣着与天上的黑云缠斗起来。天空大亮，又是几道闪电，带着五雷轰顶之势当头劈下。那样雄浑而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与哭泣。
电流冲破灯泡的金属丝线，值班室上方的吊灯有节奏地闪了一下。太过强烈的光照，刺目地照亮了医院的每一个角落。须眉毕现，那些无处藏身的黑暗，已杳无踪影，又去寻找下一个栖息地，一个能容纳而掩藏他们的地方。
林笑开始翻找桌面上堆积的厚厚的病例。房顶的吊灯，还在不停地闪。小护士蹑手蹑脚地缩到角落里，生怕不稳的电压击碎吊灯。
“那个病人好像是郭医生接手的。”林笑仔细核对着病例，突然抬起头望了一眼小护士。
“可是，郭医生不在。现在那个病人血压很不稳定，而且出现了短暂的休克。”小护士急急地说。
平安医院的灯终于不再闪了，窗外着火的大树也已经被大雨浇灭，而隐约可见余烟袅袅。天上滚滚惊雷也不见踪迹，可怕的闪电在云际处挣扎几下，只是瞬间，就化作一阵黑烟升腾了。那些雨滴，渐渐减小了攻势，“叮叮咚咚”地敲打着窗户。
林笑把病例丢在桌子上，眉头紧皱，猛地起身。“人命关天，你怎么不早说！”
“我刚才说了。可是，你没理我。”
林笑摆了摆手：“快！带我去看看。通知手术室！”
“林医生，别去了。”主任阴魂不散般从门口走了进来。硕大的墨色眼镜片，被灯光反射出阵阵寒光。他十分淡然地找了个座位坐下。
林笑准备向屋外走，可是被主任在眼前拦住。“主任，现在有病人出现紧急情况，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你不用去了。我刚才去过了，看样子怕是不行了！”主任轻淡地说着，表情没有丝毫的焦急。他甚至悠闲地点了根烟，细细地品着。
林笑抓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掏出手机拨着号码。“人命关天，我现在就通知抢救室。”
“你放下。”主任勒令林笑。本来打算跟林笑出去的小护士，也被吓得缩了回去。“你先出去。”主任指了指小护士。
小护士心领神会般地走了出去。林笑“啪”地把手机拍到桌子上，厉声质问着。“主任，你什么意思？你既然知道病人有生命危险，为什么不去救她？”
“这么激动干什么？先坐下！”主任拍了拍林笑的肩膀，而后一改刚才严厉的神色，笑呵呵得对林笑说着。“这一点，你就没有郭国聪明了。我已经通知别家医院的救护车了。过会儿，就能赶到。”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林笑气愤地瞪了主任一眼。可是，主任依旧无动于衷地坐着。
“我的意思是让她转院。”
“转院？”林笑看了一眼还在下雨的窗外。“现在让病人转院，就是让她送死！”
“那现在你能救她？”主任的话，把林笑刚刚燃起的怒火重新浇灭。
面对主任袭来的强大的压迫力，林笑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小。低着头，甚至有些怯懦地看着主任。“我不知道什么情况。至少我能试试。”
“这种情况，我见的太多了。试试？她要是死在你手里，怎么办？即使你林笑不怕，可是医院呢？难道你就不怕让医院的名誉受损失？”主任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还未熄灭的火苗，落在冰凉的地面上，砸起了火星。
“我可以担着。出了什么事，我负责！”
“你担着？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活菩萨。这个世界上，每天要死多少人，你能救的过来吗？”主任开始指着林笑的鼻子，笑容也消失不见了。
“可我们是医生。医生是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病人就这么死了。那可是一个生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