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要死的时候,总要先落尽了叶子。
待场中诸人都意识到这次常威镖局真的在劫难逃时,脸上表情或悲戚、或愤怒、或不可置信。他们中有人已在这里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长的时光,有的甚至就出生在这个镖局里。
不知那位镖师的孩子正躲在练武场廊柱边偷听,听了一个下人同他解释的话,忽然“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被下人匆匆抱走了。
正走上练武场木台的成实听到哭声,刚毅的脸上露过一丝自责之色。他人或许只有悲怒,而成实自问是跟着这趟雨花镖的路头,如今重镖被劫,镖局落入外人之手,成实已然将自己当作了镖局的罪人。原本对小乞丐的愧疚,已慢慢扩大成了一份对整个常威镖局负罪感。
而王小明则微微皱起了眉头,低声嘀咕到:“你这老成,又不是镖头,又想往自己身上揽事儿算什么道理?”
边上老陈耳朵尖,弯着腰凑过来问道:“小王兄弟,你刚才说什么道理?”
王小明只是盯着台上那个背脊挺直的身影,看着那位同四大镖头站在一起,低头只待向全镖局谢罪的路头。他摇摇头,呵呵笑道:“我是说啊,这世道没道理。”
笑声被秋风吹散,王小明仿佛看出了风向,忽然转头便往后头走去。
“小王兄弟?哎?!你这是……”
常威镖局召集镖师的时候,怎能容一个小小趟子手说走就走?老陈下意识伸手一拉,却连王小明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再抬头看时,人已拐到石墙后了。老陈讪讪放下手,只道是树倒猢狲散,连一个入局不过几月的趟子手,也敢在四大镖头面前扭头就走。
幸好场中诸人此刻都将目光放在台上,少有人注意后排之事。
成实深深地躬身拱手,他先向坐在至今不发一言的总镖头深深一辑,又对着台下众人拱手道:“成某亦未能尽到职责,愿向各位请罪。”
他的长发垂落两颊,看不清脸上甚么神色。身上的衣服虽已换过,然而脖颈处的血污却在发丝垂落后清晰可见。一时,台下众人看着成实拼斗的痕迹,听闻他如泣血般沙哑声音,大多都趟子手眼眶都红了起来。有脾气急的,竟顾不得身份,在下头喊道:
“成路头,咱们不怪你!”
“对!成路头不能怪你!”
成实在常威担任路头多年,在场的趟子手中,十有八九和他一起喊过镖,更有五CD是他亲手招进局里刮练出来的,也有年轻的镖师低声应和。在这些人心中,成实是怎样的人?只能说,若是镖局办的红火,功劳簿上必然少不了他成实一笔;若是像现在镖局要倒了,也决计怪不到他成路头身上。
而台上五人又如何?
坐在木牛椅上的总镖头整个人裹在棉袍里头,双眼虽未闭拢,却也看不出任何眼神,露在袍子外的脸色肌肤蜡黄,十指无肉。其实仔细看去,这位总镖头的面架子顶多只有三十多岁,照理正当壮年,但在这副病容下,总镖头被错认为古稀老者亦无不可。
就在成实谢罪之时,有无声长叹自他鼻腔中发出。
坐在他身边的寒镖头是三十多岁的女子,她的长发盘在脑后,发髻上插着江湖女子喜用的公孙双剑钗,身着一件绛紫色长披风,根本看不清披风下的衣物为何,只有一双白牛皮靴露在外头。她的气色也差得很,面如白纸,唇瓣还透着淡淡青色,仿佛血气有失之状。与总镖头常年重病的样子不同,就算常人看一眼这位女子,都知道她虽受着伤,然而精气神由在。
寒镖头眼睛如两块玛瑙般,外眼角处泛着天然些肉红色,左眼下有颗泪痣。这本是一双柔情似水的美目,不该生在她这样的江湖儿女身上,然而成实向诸人谢罪之时,这双美目却透出深深的不甘与战意。
三位站着的镖头中,身着镖师护衣,一头银发的老李镖头,只是抚须长叹;秦鲁杰镖头摩挲着腰间刻着“秦”字的玉牌,看向身边的之人;他身边便是陆彰明陆镖头,此刻他轻笑一声,上前将成实扶起。
陆彰明道:“成路头不必如此,都是为镖局流过血的兄弟,如今事情未明,何来罪过只说?快快起身。”
成实起身,双手抱拳不放,对陆彰明道:“成某鲁钝,不知镖局已出了如此严重的大事,来得晚了。不知秦镖头、寒镖头可已将失镖劫镖之事说与总镖头听了。”
秦鲁杰与陆彰明均未开口,老李镖头道:“尚未说与总镖头听。”
秦鲁杰叹道:“并非老秦我为自己脱罪,只是……现下此事来龙去脉说来又有何用?”
陆彰明点头附和:“往日里若不慎失了镖,我常威镖局必细究严查,一查可有内应走漏镖货路线消息;二查贼寇旗号人马以图追镖;三究镖师趟子手可有护镖不利、麻痹大意之处。”
陆彰明也算是常威镖局中的元老,跟过两代总镖头,这些镖局规矩背诵起来,端的是朗朗上口,只是他忽然抬手将金线袖一摆,话锋一转道:“只是这些查究之事又有何用?广陵大山何其广阔,其中毛贼流寇十万不止,我等再如何自省,能变出一百个人,几十把刀来么?何况,以往查究,只为吸取教训,下一镖能人镖平安,如今咱们常威还有下一镖可运么?”
秦鲁杰惭颜道:“陆大哥这话听的刺耳,可事实如此,话糙理不糙啊。”
陆彰明点点头,移开几步,将总镖头让在众人视线中:“我常威镖局和雨花庄签的让镖契,此事已再无转圜余地。失镖赔印,现在可不是追查镖物的时候,而是想想我们全镖局上下一百多口,何去何从之时!我等已与总镖头商议过,想要保住常威,保住诸位的吃饭家伙,只有与郑家好生商议,动之以情……”
原先略有杂声的练武场中,渐渐被陆彰明一个人的声音占领,在生存二字面前,不论镖师、趟子手、杂役、厨子,每个人都放下了杂念,倾听着自己的出路。藤蔓依树而生,如今生它养它的大树倒下了,比起哀伤祭典,更迫切之事,是找一颗新树。
当然,也有些人,从不考虑自身出路的。
“陆镖头,失镖之事言之过早。”
被打断的陆彰明眼角一颤,缓缓转身望着开口插话的人:“成路头,你说什么?”
成实的背又挺直了,他亦转身面对着陆彰明,胸口的“威”字正照在夕阳之下:“成某说,雨花镖是否失镖,还言之过早,常威镖局是不是赔给郑家,也言之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