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情，因为很少有人愿意安分下来，他们总要找些事情做。有些柴米油盐、邻里街坊的小事；也会有一些大事。
什么事可称大事？洛阳侠邹行千曾在白马寺万人谈武时说：人命关天即大事。
且不论这么讲是非如何，至少事关人命之事，绝不是任何人都做得来。一条性命，无非是救之、杀之，两种相关法。若不是大夫或江湖中人，普通百姓恐怕是既救不来人、也取不了他人性命。
但普通人也是不安分的，他们做不来大事，却渴望从别人身上听见一些大事背后的来龙去脉，有时还会借那些不关己的大事指贬利弊，高谈阔论一番。
不论是酒馆，还是茶馆，都是收集这种谈资的好去处。酒和人两样东西，总是能让秘密变得不再秘密。
老张头的铺子开在大山岭边上的风来镇，他是镇上本地人，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他的铺子既不卖好酒、也不烹好茶，他卖饼。张家铺子只有些自家蒸酿度数极低的米酒，连有些女镖师都觉得不对劲儿，茶也只有粗茶，除了解渴再无甚么好处。
但这么多年来，张家铺子的生意却从没有冷清过。一个原因是老张头这人有一手地道的烘饼手艺，他做的是煊洲山里人地道的窑炉饼，又叫窑帖儿，或许是甸北地方人喜面食，对这焦香的窑帖儿尤其钟爱，所以有时你去了张家铺子，都会看到面饼都卖完了；另一个原因是这铺子的风水确实不错，张家铺子门口那条大路，走到底另便能看到一间镖局——常威镖局。
那一年，常威镖局在甸北，还是一个能镇得住人的名字。
大山岭最多的便是土匪。有匪便有对付他们的人，镖客也是其中一种。光是常威镖局上上下下几十个镖头、镖师、趟子手、杂役，便能张家铺子的生意稳赚不赔，更不说那些闻匪而来想跑单镖的江湖中人。
“今儿个客人还这么多，咱饼子又不够了。”走进后厨，一个厨娘打扮的妇人便迎上前来，替老张头擦了擦额角忙出的汗。
张凝儿则在另一头忙着烙饼，见她爹进来便问：“客人那么多，是不是成大哥他们回来了？”
张凝儿嘴里问着话，手中活计却一刻未停。她左手捂着额头，右手用火夹麻利地翻动着炉子里的面饼，好似早就习惯了使单手。
“成路头月初才走，哪有回来得这么快。”老张轻笑道：“饼子翻透些，今儿外头都不是熟客，别怠慢了。”
“哎！好嘞！”凝儿刚脆生生的答了一句，突然前堂里响起一声声叫唤。
“张老哥！老张头你在后头吗？”
听声音倒是不陌生，就是听着焦急。那妇人赶紧擦了擦老张头沾着生粉的手，便将他推了出来。
来人四十多岁，后背微驼，正是常威镖局的趟子手，镖局和镇子里都叫他老陈，将他弟弟叫小陈。
老陈和老张都有一个“老字”，不过老陈的年纪还是轻一些。老张走了出来，擦着手奇道：“是陈老弟，你怎么……可有什么急事儿？”
老陈随意抓了一桌上的水壶灌了一口，便揽着老张往边上走了两步，低声道：“怎么店里今儿都是生面孔？”
“嗯，都不像镇上的，咋了？”见到老陈面色远不如平常那般老神在在，老张头不免有些慌：“是不是……是不是山上的人下来了？”
住在山上的人，不是高僧隐士，那就是啸聚山林的匪类。对于靠近大山岭的风来镇，山上来人这事儿，既平常又危险。
山贼要做买卖，不能光靠守株待兔，他们也需要耳目，要知道肥羊何时何地经过他们的地界。此外州府时有剿匪之举，大山岭上诸路山贼再是凶悍，毕竟比不上水泊梁山，那是绝不可与官军做对的。
所以这风来镇乃至周边县城里，都免不了会有几个给山上通风报信的人。
但若仅仅如此，这个和山贼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老陈，不会如此警惕。他又把腰弯低了些，悄声对老张道：“这两日晚上顶个门，警醒着些，咱们这一片，怕是要挨刮。”
“啥？！陈老弟，你可别吓我。”
老陈又灌了几口水，舔着嘴唇叹道：“我也不知道，是新来的小成骑快马回来报的信。”说到此处，老陈又打量了一圈店里的客人，自认众人都听不见这边儿谈着什么，才用更低的话音道：“山上有个窝被端了。”
“噢。”老张头倒没有惊慌，只是露出恍然之色：“那是得小心些，要不我明日便带着她们娘俩去县城跑一趟货。”
老陈点点头：“也好，我也得去下一家。”
老张道：“别忙走，带两个饼，也给小成捎一个。”
“嘿嘿，那我就不跟张老哥你客气了啊。”
目送着老陈离开，老张头这才颓然一叹：“这日子啊，老太平不长，罢啦……”
他正要回后厨交代关店去县城之事，堂里一角有个客人举起手唤道：“店家！店家？”
老张头一愣，暗道怎么叫人还带举手的，莫不是吃到了沙子什么的脏东西，要打骂人来着？他忙陪着笑脸应到：“来啦客官。”
等一走近的时候，老张头反倒不怎么担心了。这客人年纪轻轻，恐怕和自己女儿一般大小，虽带着护手与一件皮背心，算是江湖人打扮，但脸皮生的白净，看上去倒像个读书人。将老张头叫过来时，小伙子笑面迎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找麻烦的模样。
“客官吃的可还好啊？”老张走到边儿上问。
“好吃好吃。”小伙子拿大拇指一翘，随后忽然压低了声音：“店家，你刚才和那人说什么‘挨刮’，什么‘窝被端了’，有点儿意思。小生这个外乡人能不能打听啊？”
老张顿时一僵，方才二人说话之处，正和这小伙子一东一西，中间隔着整个铺子前堂。坐得近的客人都毫无异常，他这人离得最远，竟能听得见？
看到老张脸色发白，那小伙子忙摇摇手道：“店家莫要多想啦，小生除了四书五经，就是多学了些雕虫小技，不是歹人。”
这年头读书人的谈吐身份，与定心丸无疑，老张头这才缓了口气，躬身道：“秀才公子倒是好眼力，这事儿说来也不光彩，您一定要听……老头子说来倒是无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