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父子无语。
海天龙这时神色一正,说:“该谈正事了。牟大人,我们要借你的监牢一用,你要
快把牢里的人赶到一边去。”
牟正连忙答应。在锦衣卫面前他只能说“是”。
马月忽问:“牢里现在可有什么重要犯人?”
牟正低头一想,说:“有两个逃犯,刚被我捉到。”
海天龙忽地来了兴趣:“是不是洛阳秀才和那个仇天清?”
“是。”牟正小心他说。
海天龙哈哈大笑起来:“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杀了不少
锦衣卫弟兄,总算落人了我手。带我去看看。”
牟父子只好头前带路。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跟在后面,一脸骄横之色。朱棣重用宦官厂卫,满朝文武都害怕
他们。
牟父子自然大气也不敢喘。他们也许从心眼里瞧不起锦衣卫,却不敢有任何表示,
他们学会的只能是“心恨”。
冷风从胡同里刮来,父子俩打了寒战。眼下遍地皆白,显得分外干净,可真的“干
净”吗?
众人进了监狱,直奔西面的牢房。狱卒打开牢门,他们拥了进去。海天龙看见仇天
清,乐得大笑起来、他们打过交道。
仇天清脸色变了两变,一颗心直往下沉。他清楚自己碰上了什么。
海天龙笑道:“仇大侠,你让我们找得好苦,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有些事还要请
你多多指教呢。”
仇天清哼了一声:“你又要玩什么花样?我是杀了你的人,可他们也没闲着。你看
得见的。”
海天龙摇头说:“这样的小事值不得一提,我想请教的是另外的事。”
仇天清一怔,不知对方要问些什么,他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令锦衣工感兴趣。
沉默了片刻,他冷漠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海天龙说:“江湖传言,十多年前你曾救过一位公子,他给了你一块玉佩,我想知
道这块玉佩还在不在你身上。”
仇天清心头一震,双目顿闪惊异的光芒,这事他都差不多快忘记了,他们问这事干
什么?他本能地感到这事不那么简单。
沉想了一会儿,他淡然笑道:“他给过我王佩吗?江湖中事真真假假,若相信传言,
那还不把人坑死。”
海天龙是何等样人,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仇天清的面孔,对方的惊讶全被他收
人了眼底,凭感觉,江湖传言绝对不虚。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同时,他也知道仇天清不
会痛痛快快地把真相和盘托出,他了解对方的为人。
海天龙很能沉住气,并没有因为仇天清拒绝回答怒发冲冠,反而心平气和地说:
“仇大侠,我知道让你回答一个很久远的问题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我相信合作对我们来
说亦非不可能的,我们可以静下心来谈谈条件。”
仇天清感到惊奇地笑道:“你们还讲条件?”
海天龙大声笑道:“这有什么稀奇呢?我们也许不喜欢与别人讲什么条件,可我们
要办成事有时不得不委屈一下自己。”
“那你打算今天出个什么价呢?”仇天清笑问。
海天龙说:“我横下心了,绝不让你吃亏,只要你交出那块玉佩,我放你出去。”
“你们不追究我杀人的事了?”
“不追究。”
仇天清哈哈地笑起来:“这倒是个便宜。是让我们一同离去吗?”
何大海看不惯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怒斥道:“你小子想得倒美,有好事还轮不到
你!”
仇天清冷笑道:“你们两个到底谁说了算?”
海天龙瞪了何大海一眼:“谁让你多事?”
何大海辩道:“这小子狡猾得很,不会上当的,我看还是‘铁火大阵’管用。”
海天龙脸色顿变,怒骂道:“闭嘴,丑鬼!”
何大海脸色成了猪肝样,额角粗筋绽出,嘴唇乱跳,恼恨到了极点,他真想发出一
把金针把海天龙射成刺狠。
海天龙谅他不敢动手,也就用不着理会他的感受。他几乎不怀疑何大海坏了他的好
事。
他极力平定了一下怒恨的心绪,勉强笑着说:“仇大侠,你不要相信他的胡说,在
这里我说放人谁也不敢阻拦。”
仇天清淡然一笑:“我相信你的话,可你相信我吗?若你有诚意,就先把范秀才放
了吧。”
海天龙笑了起来:“仇大侠,我放人可以,但你得有所表示呀。”
仇天清冷声说:“是你们在求我,先有所表示的该是你们。”
海天龙摇头道:“仇大侠,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我向来是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我既然答应你交出玉佩就放人,就不会食
仇天清长叹了一声:“你也是知道我的为人的,我一向也是说到做到,既然我已答
应那位公子绝不把玉佩交给别人,又怎能食言呢?”
海天龙顿时变了脸色:“仇天清,这么说,你是想领教一下锦衣卫的手段了?”
仇天清少气无力地说:“我很累,随便。”
海天龙的眼睛里霎时闪现出毒蛇才有的光亮,仿佛是利爪要扒下仇天清的皮来。
马月嘿嘿一阵阴笑,说:“还是让我来收拾他们吧,保证让他们下一辈子听到‘锦
衣卫’三个字也会吓得屁滚尿流。”
海天龙“嗯”了一声:“不过要留一口气。”
马月点了点头,伸手抓住范华的头发,狞笑道:“听说你的诗写得不错,连皇上读
了都赞叹不已。”
范华眼睛一亮,灰败的脸上顿时充满了朝气,惊喜地说:
“这是真的?皇上真的赞赏过我的诗?!”
马月冷笑道:“那还有假,奖赏也不同寻常呢,让你‘且去挨刀’。
范华“咳”了一声:“皇上总算承认我是有才的,死亦足也!
我是因为有才被杀,怪我不得。”
马月哼道:“你若想活着也不难,快告诉我们你女儿的下落。”
范华摇头说:“我被你们投人大狱久也,哪里还知道女儿的下落,我倒想问你们
呢。”
“马月奸笑了两声:“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怪不得我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向一片小纸片上倒出些黄色粉未,笑道:“听说你的诗
写得全是些光明之美一类的东西,只要你沾上一点我的‘诗’,你就只能写黑暗之黑
了。”
范华还没有弄明白他的企图,只见他手指儿一弹,两道黄光射向他的眼睛,原来纸
片上的黄色粉未化作两束粉箭而来,他骇然失色,还没来及躲闪,粉气已扑进他的眼睛,
他惨叫一声,滚到地上。
他一介书生,毫无武功,没有能力抵御人眼的毒劲,眼睛顿时瞎了。他受不了突然
加身的痛苦,没命地嚎叫,声音凄厉干哑,充满诅咒与绝望。
片刻。他的眼睛开始流黄水,面部开始腐烂,他用手一抓,惨象目不忍睹。
仇天清铁一般的汉子这时也闭上了眼睛。马月却不停地怪笑,十分欣赏自己的杰作。
范华仿佛被抛进了炼狱,急速地向下沉去,连叫喊的力气也快没有了:“你好毒!
毒……”
马月毫不在乎地说:“无毒不丈夫。”
牟道感到后脊发凉,手脚不停地哆嚏,心中充满了恐惧和内疚,早知这样,万不该
把他们交给锦衣卫。他想不到马月会拿着歹毒当有趣。
这当然是牟道的个人感想,而实则是行不通的,不交出他们两个,他们父子必将面
对与之相同的惨境。
牟正久闻锦衣卫手段酷烈,也想不到如此血淋淋的。范华很快奄奄一息了。
马月的手掌又接到了仇天清的天灵盖上,笑嘻嘻地说:“仇天清,你现在反海还来
得及,否则的话,我会用腐骨粉涂到你身上,让你生不如死,受尽苦楚。”
仇天清冷哼一声:“世上有骨气的多得是,你杀不光的,我劝你还是多为自己想一
想吧。”
马月手掌一扬,掌影犹如蝴蝶一样飞向仇天清的脸颊。
“啪”地一声脆响,仇天清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顿时,他的脸颊肿了起来:
仇天清冷蔑地扫了马月一眼,没有吱声。
马月命人端来一碗清水,向碗里投了一粒黑药丸,逼仇天清喝下。
仇天清知道不喝也不行,没有抗拒就喝了下去。刚喝下去不久,感到不对劲了,整
个身体向外扩张,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正在充气的大球。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胀得连眼都
睁不开了,浑身的筋在崩断,有千万只手在撕扯他,烈火烧的他,魔鬼在咬他,似乎不
把他磨成粉未绝不罢休。
他痛苦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死去,可他无论如何想喊出一声都办不到,声音仿佛
从他身上彻底分离了出去,不再属于他有了。
他想用手指在自己身上戳一个洞放出体内的怪气,可手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宛若
没有了骨头,仅是一块肉。他拼命地发出一声无声的长叫,流出两行泪。
英雄到了末路也是会伤心的,与常人不同的是,他不会垮掉。
海天尤以为仇天清后悔了,或者他希望这样子,连忙笑道:
“仇天清,你想明白了?”
仇天清充耳不闻,瞧也没瞧他一眼,似乎他的泪水与眼前的
一切无关,完全是为了久远的别个,那扯肺牵肠的动人的场面。
海天龙见仇天清软硬不吃,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会这样的,只是不太相信,要亲
眼看一看。
仇天清是著名的铁汉子,筋可断,脊不可弯,今天他总算知道了这句话的涵义。
他无奈地轻笑了两声,一挥手出了牢房。
众人立即跟了出去。来到监牢外面,牟正连忙吩咐人带锦衣卫的大爷去官房休息,
自己去张罗酒莱。
牟道站在雪地里未动,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悲愤之中,人何必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同类
呢?他觉得自己的悲愤在向雪中渗透,通过透明的雪传遍五湖四海,让世界充满悲哀。
忽然,他父亲返了回来,低声斥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读书!要当官还
是当得大一点。”
牟道长叹一声,低头离去。
他两眼盯着脚下的雪,似乎要从雪里找到别致的于净来。
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轻,有些飘飘然,仿佛大病初愈,心中一派阻冷空茫……他忽
儿觉得自己在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那里也是这样冷,这样无情……恍惚中,他有些
不敢迈步子。
他多么希望从雪地里突然升起一颗太阳,那万道光与雪光混在一起,红中有白,那
该是多么美的世界啊!辉煌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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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天天有,欢乐时时在,问君这世界何人主宰,若得上苍许一语,我来重安排。
那好、那忠、那坏,没由来万古分不开
自古来雪天好饮酒,这话实在。
雪地里阴风怒号,于冷侵骨。
官房里却暖气融融,酒莱飘香。
牟正这回宴请锦衣卫费尽了心思。他不但请了县里最有名的厨师,还到几十里外高
价卖来了陈酿好酒“百花春”。
海天龙等人对牟正的恭敬小心十分满意。众人开怀畅饮。牟正小心地陪着,不敢多
说一句话。在锦衣卫中间,他其实没有说话的资格,一个小小知县算得了什么呢。
海天龙喝到高兴处,一拍他的肩膀,把他吓得三魂七魄逃得光光,以为海天龙要杀
他呢。
海天龙嘿嘿一笑:“牟大人,这次你立了大功,我会向皇上奏明的,升官发财,嘻
嘻……少不了你的。”
“多谢众位大人栽培。”他急忙致谢。
一直没有开口的温蛟这时忽说:“牟大人,你这里有标致的小娘子吗?若是有就让
她藏起来,我是最不愿看到漂亮的女人的。”
牟正一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若是脑袋没有毛病,那就是胡说了。他看了一眼海
天龙,希望他指点迷津。
海天龙笑道:“他一百句话里至少有一百句是假话,你不要信他的。不过你可以替
别人想想,这对你绝没有坏处。”
牟正连忙点头。思忖了一下,他走出大厅,吩咐手下人去找些标致的女人来。
天上又飘下了雪花,仿佛情人的眼泪在空中飘洒。他哀叹了一声,又回到大厅。
天越发阴暗了,宛如老妇展不开的眉头,要降灾人间似的。
他们胡天海地一直喝到傍晚,才散去。
牟正喝得醉烂如泥,由手下人抬回县衙。他平时是极少喝洒的,酒量很小,这回却
不能不喝,喝死在酒场上也比被砍头要好。他已什么都分不清,周身的神经都麻木了,
但奇怪地是他,一句胡话也不说,仿佛一块泥扔到哪里就躺在哪里。
牟道与母亲出来,把他扶到屋里去。
牟正在迷乱中抓住儿子久久不放,仿佛生离死别似的,醉眼
里有种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牟道似乎懂得老子的意思,深刻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的神思飞扬起来,自己恍若成了雪花,自由自在,随风寻找一个深邃大静的境界。
忽然,一个清晰的声音从监狱里传来,似歌似叫,有些疯腔,但不乏动人。他知道
是那个少林的疯和尚在唱。疯和尚入狱许久了,谁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也没有人审
问他。
疯和尚也许并不疯,只不过披头散发而已。在牢里,是没有人过问和尚长头发是不
是合适之类的事的。
牟道走到关他的牢房前,冲他点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