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寒站在临窗的桌子旁,桌子是珍贵的黄花梨,肌理细腻,做工精美,虽比不上木中极品紫檀木,但紫檀木一向为皇家所供,得之不易。何况她的姐姐才名誉满京城,若是她想要,相信母亲大人必定为其所好不惜千金也要寻来。
沉重心涩的回忆,突然像潮水般涌了进来。
怪不得当日她听到母亲要派人来接她回京时,她的心就莫名的产生了一种抗拒排斥的心理。原来当年将她送回外祖家一送就是四年,还有着这么复杂的原因。
只怕她的母亲当年哄她去外祖家玩两日时以为她还未晓事,却不知前身早已被自尊伤得敏感又脆弱,这才在三年前的一场小病上让她占了便宜,一命呜呼香消玉陨。
疏影是宋婉的贴身丫环,此时正抬眼狠扫了一眼靠在窗边的宋寒,内心厌烦:这二小姐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眼力劲儿也没有,都说了小姐出门会友去了,她还非要进来坐,坐就罢了,顶多侍候杯茶打发就是,可她怎能乱动小姐的书呢?
谁不知道小姐是京城第一才女,嗜书如命?她自己不会读书,这可又是在妒忌了!
想到此,她与旁边的另一名丫环青黛互相交换了一记眼神,终于忍不住出声了,敛着怒气道:“二小姐,你手中的书是大小姐好不容易才访寻到的孤本,小姐平日里就十分珍爱,交待奴婢要好好护全。二小姐若是也喜欢看书,清华院里有一处藏书阁,是夫人专为小姐而建的,奴婢可为二小姐取两本来给二小姐解闷。”心想这样宋寒总该觉得羞耻而快快离开这里吧。
谁知宋寒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仍低眼瞧书,脸色淡然,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疏影等了半晌,也不见回应,心里怒气更盛,却又不敢多言,生怕宋寒又像少时闹将起来。
宋寒仿佛不知她的所怨,翻了几页,方才慢悠悠地出声问道,“你说的藏书阁,是母亲专为姐姐而建的?”轻润如玉击石的嗓音,在这静谧的屋子里如出谷的黄莺般婉耳动听。
疏影却并不欣赏,嘴角不由得嘲笑地一扯,瞧,果然是让她说中了,眼神便越加不做掩饰,语气中更是带着一丝轻蔑:“大小姐喜爱看书,不只夫人,就连老爷与两位少爷也经常为小姐寻些难得的书来,书多了,也为了小姐方便看书,夫人与老爷便另给小姐建了一座阁楼,如今阁楼里的藏书只怕比老爷与少爷书房里的还要多,小姐读的书可不比那些考科举的士子少,不然小姐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是从何而来。”
宋寒闻言望向疏影,此时她背脊挺直,神情间带了些高傲自得,却又偏偏斜着眼瞧她,一副对她瞧不上眼的模样,不由有些乐了。
“既如此,我正好想找两本书打发打发时间呢,既然有个藏书阁,也许能找到两本浅易能懂的书适合我也不一定。”
显然没料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疏影不禁愣住了,心想还算她有点自知知明,知道自己才学不高,只是这个要求却是令人为难得很。
她和青黛互视了一眼,到底还是想着她的身份,方才斟酌吞吐道:“这……恐怕不好吧,还是我为二小姐取来,二小姐就不必亲自上去了。”
二小姐从小就粗手粗脚,弄坏了不少东西,不管是再精贵的东西,到了她手里都面目全非。这书阁里的书是小姐精心打理的,要是让她弄坏了……可不能让她上去。
想到此,她脸上现了懊恼之色,又恨这个二小姐讨人厌,早知道就不说有个藏书阁了,以前的这位二小姐可没少妒忌大小姐,若是求而不得肯定要搞些破坏的。
她不禁为难得很,索性将沉默当成拒绝,宋寒若是不蠢,定不会再问,失了自己的脸面。
宋寒便不再说话。下人都能欺到这份上,她在这个家到底是以什么身份住下去,怪不得别扭得很。
“这什么?难不成这藏书阁你去得,我们小姐就去不得?这藏书阁虽说是为大小姐而建,可你也说了不过是方便大小姐看书,并不是清华院的私有物品,我还从未听过在自己家里,竟连书也不让碰的?”看了半天,早已气得七窍生烟的宋寒婢女青竹再也忍不住出口了。
青竹的语气可算不上好,她本就是宋寒从江南带回来的,可不会像府里其他人那般因了她们是宋婉身边的贴身丫环而讨好她。
可对面的人却也是这侯府里最有脸面的丫环,在宁伯侯府谁人不知老夫人、夫人、老爷、少爷最疼的便是大小姐宋婉,疏影不禁狠刮了她一眼,但气归气,眼前的人却也是侯府的嫡二小姐,身份尊卑有别,她就算再不待见二小姐,也不能让人说她不懂规矩。
“请二小姐见谅,没有大小姐的允许,怒奴婢不能带二小姐上去。”语气却是较之前越发的坚定了,这里是清华院,你们还当是自己的静心园呢?
“你……你这是挑拔小姐与大小姐之间的感情!若是两位少爷来借书,你可也会让他们在这里等上半天,等你得了你们小姐允许才能上去!难不成我们小姐不是侯府的嫡出小姐,竟让你这么轻看?”
青竹从江南跟到京城,将宋寒这些时日所受到的委屈全看在眼里,谁会想到在自己的府里竟然还会被人当贼防着?
自从小姐回到侯府,面对陌生的人和事,本就已经很委屈了,这里本来应该是小姐最亲近的家,但住在里面,竟然像个客人般陌生与客气!
她的这番话可是说得有点重了,传了出去,一个下人敢轻看主子,可不是能轻饶的。
眼看着情况不对,青黛也不能再装作无事了,只得站出来圆场,笑道:“这话可就说得有点重了,疏影的意思原是怕大小姐不在这儿,贸贸然上去反倒怕招待不周,不若然,等大小姐回来了,同二小姐一道上去,一则因为二小姐回来头次上去,也全了礼数,二则因为这藏书阁实在是太大了,奴婢有时替小姐找书也要花费不少时间,大小姐却是最熟悉的了,一说书名,就知道放在哪里,一点也不费功夫。”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翻话就是青竹也挑不出理来,只得沉了脸色站在一旁不说话。她虽有些泼辣,但却对事不对人。
见青竹不再剑拔弩张,青黛微垂眉眼,心神稍安,只要不将事情闹大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转身对着宋寒行了一礼,当作是赔罪,笑道:“二小姐想要去看书,奴婢虽说不比大小姐记忆超群,但是也不过是多花费一些功夫罢了,这就带二小姐去看看,二小姐看这样可好?”
听到这近似妥协的话,宋寒望向这脸带亲切,笑容近人,说话让人挑不出刺来的婢女,肤如凝脂,脸如润玉,如小家碧玉般自含了一股书香贵气,不管是面对何人,永远都是礼数周全,让人亲近不得却也无法厌恶。
她们心里恐怕也是怕她回头去向母亲告状吧。因为这四年的不管不顾将她扔在江南外祖家四年,父亲母亲对她可是存了些愧疚之心的。
想到此,宋寒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丝孤度,将书又翻了一页,背着光的侧脸柔美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青黛不禁看愣了眼,隐隐间似乎觉得有什么异样,她的心莫名地便有点不安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疏影几次想张口说话,都被青黛以眼神强压制止了,唯有窗外偶尔的几声鸟鸣传过,就连阳光下的尘埃也在这静谧的空间里变得格外分明。
“时间如流水一去不回,事物易变迁难以预料,这人还是当初那人,这院也还是当初那院。我原先过来,只是想重温少时的美好回忆,年少离家,很多事情我已经记忆模糊,记不清楚了。人心易变,就像这院子,走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模样。”宋寒合上书,嘴角微勾起一丝孤度,不知是嘲讽她们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是为自已如今的情形而苦笑。将书朝她们扬了扬,放回原来的位置上,轻轻伸手去抚平,她叹道:“这书我便放回去了,幸好完好无损,不然让我这不通笔墨的弄坏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轻轻的近乎自嘲的话看似没什么分量或责怪,但青黛却是听得心头一紧,不由得诧异地抬头望了一眼。二小姐怎么性子变了这许多?
青黛原来就觉得二小姐变了些,似乎性子沉稳了不少,说话行事也知道有所顾忌,但她以为总的来说变化应该不会太大,因为人心易变,本性难移嘛。但此时听她说的话……她脸色微变,这些话若是传到夫人耳里,怕是要惹事非。
她转过头看向疏影毫不掩饰的外露表情,心情瞬间便沉重了几分。
青竹看在眼里,知道小姐虽然在笑,但其实只是强作欢颜,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偏偏却是在小姐懂事的时候将她送走,让人心里怎么想?青竹忍不住红了眼眶,一颗热泪委屈地滚落下来。
宋寒挼了挼耳边的头发,沉默着望向外边的梨花在阳光下折射出的美丽光影,依稀间仿佛还能看到当年两个小姑娘在树下毫无顾忌的牵着手玩耍,那时还没有人将她们作比较,也没有婆子的教唆和离间,两个人亲密无间,亲人也将她们一视同仁,同样关怀和爱护。
但是,永远没有人知道那个敏感和脆弱的小宋寒早已不在了,谁会知道在她离开人世间的那一瞬间她的内心会对这些亲人有多失望!她想不明白就因为她不够姐姐聪慧,人人就要夸赞她,用她的迟钝与笨拙做比较,明明她是最小的,却要处处让着她,到最后父母还要狠心将她送走!
小宋寒的偏激是一个悲剧,是一个大家庭共同造成的悲剧。假如在茅盾与问题发生的时候,亲人之间能多一点关怀和宽容,姐妹之间能多一点信任与理解,而不是在风尖浪头的时候贸然地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以为分开就是解决尖锐的唯一方法,而不是用平心静气,同等相待和更多的关爱来做补救,也许小宋寒就不会被伤害得太过彻底,最终丢了保贵的生命。
默默收回了视线,宋寒转身对着青竹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