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以东,再行三百里就是云川。江南河道遍布,城镇也多是临水而建,唯有这云川城,建在了远离洛水的天姥群山之中。不知是不是先人厌倦了每年春秋两季,与雨水一起的连绵水患,故而在一片水乡泽国里,寻了这么个地方安家落户。又因山中常年云雾缭绕,山峰高耸入云,远远望去山城在一片云海之中,恍若人间天上一般,故而得名云川。
梁月先生的不二居,就在这云川城极北处,虽是偏僻些,却也不是什么难寻的去处。山道难行,车马不通,只能徒步向前,苦了那些个来寻他的人。说起不二居,江湖上还略有些薄名,它原是云川城里不起眼的古董铺子,自从主人家成了如今的梁月先生,就渐渐不凡起来。如今的不二居,做的是寻物的买卖,天下之大,奇珍异宝何其之多,但只要不二居肯接,就没有梁月寻不到的东西。这其中,稀奇古怪的事儿层出不穷,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如今的王子妃,从前的柔嘉郡主安薇大婚时,凤冠上那一对绝世无双的鲛珠。
“南海有鲛,鱼尾人身,望月而居,泣血成珠。”传说世上有鲛人一族,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绡衣入水不湿,鲛珠泣血而成。珠光凝千年月之华彩,世间一切珠玉,都不及其万一。
上古书籍中的传说之物,能得其一都已经是倾城之价,更何况一对成双。坊间传闻,梁月有翻江倒海的本事,才能在南海万丈深渊里,寻来这想都想不到的宝贝。这江湖传言有多少可信度,不敢冒然而语。但鲛珠那如梦似幻的光华,与安微郡主绝世无双的美貌,却足够让人津津乐道了。
鲛珠之事后,前往不二居,拜访梁月先生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可惜他常年在外,行踪飘渺,前来寻他的人,大都不能如愿。也有个别不死心的,不见到他就誓不罢休,索性就在云川暂住下来,隔三差五地便去拜访一回,希望能有所获。
这种时候,能代梁月招呼一二的,就只有长居云川的施夷光了。这不二居,本就是梁月为她在水气过丰的江南,寻一处宜居养体的居所而建的院落。别院不大,却很是清幽雅静。拜访的人日益增多,难免扰了清净,夷光不恼,梁月却为此很是不快。这才有了后来,不二居长年避客,闲人勿扰,每隔百日,开张一天的古怪规矩。
如今,离那最近的一次开门迎客,还剩半月有余。梁月的车马还未进云川,夷光这里的拜帖却已收了满满一匣。
算算时日,梁月这次出门也有些日子了,信笺上说,这一回的生意很是麻烦,行程多有牵绊,初暑前怕是回不了云川。他不在,这铺子生意再好,也无人敢接单,“迎客”还不如改名叫“送客”更妥当些。看着那一匣子,内容匪夷所思的拜帖,夷光忍不住开始头疼,要如何打发那些在云川久候,却又免不了要白等一趟的纨绔子弟们。
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江南如画的山水,并不能抵消长烟细雨的湿冷。每到这个时候,夷光总会想起昆仑,那里的雪总下得比别处早。
冬日的昆仑寒风凌冽,永远没个尽头的鹅毛大雪将眼前遍及的一切都凝固起来,那是真正的寒冷,像一把快刀,在你还来不及喊出那声绝望的尖叫时,就了结了你的性命。整个冬日,人们像鼹鼠一样躲藏在自己温暖的蜗居里,用一年里囤积的粮食,苟延残喘地等待短暂春天的到来。没有居所又无法离开昆仑的异乡人,会不顾一切地寻找一个愿意收留他们过冬的去处。
幸运的年轻男子也许会得到一份工作,虽然并无薪水可言,但至少三餐温饱;容貌可人的姑娘,面对的许会是一场不堪入目的交易,在活下来与受辱之间必须二择其一的时候,选择后者并不那么艰难;至于老人和孩子,就只能祈求善心的贵太太们,愿意花几个铜板,将他们买回家,来成全自己的好名声;至于剩下的,并不幸运,又不愿出卖自己的那些人,也许就此就消失在那片茫茫的白雪中了。
尽管如此,身为异乡人的夷光,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昆仑。她曾为留在那里耗尽心力,却不知,有一天会在十丈红尘的富贵洪流中,与梁月做起汲汲营营的买卖。是世事多变,还是造化弄人?
不知如今仍在昆仑的他们,过得可好?那冬日空荡的巷弄里,那无论如何呼救,如何拍打都无人回应的山门前,那像是喝了一杯毒酒,满满把寒气沁到骨头里的煎熬,是否依旧是撕扯着他们的魂魄。他们是否也曾有人得偿所愿,是否也满腹辛酸。而自己如今远离昆仑,与梁月一起身处这温暖的江南,又是幸还是不幸呢?
又过了半月,枯守在云川的施夷光还是没有等回梁月的车马,逼不得意,又实在无法再拖延时日,就只好独自打开不二居迎客的大门,将远道而来的客人请至座上,并一一致歉。依照以往的经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给三分薄面,但今次却出奇的顺利,没有遇到纠缠不休的客人,没有开罪不起的豪门名士,众人像说好了似得,听说梁月不在,就立刻起身告辞了,片刻不敢多留,着实让人奇怪。整整一天,夷光应付着出奇善解人意的客人们,心中多有忐忑,却又无法明言。这份惴惴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她收到那份特殊的“拜帖”。
那时已是日暮时分了,她踏着暮色而来,一件素色的罗衫,一顶乡间再寻常的不过的斗笠,却无碍于她的美貌。人们常将昆仑的女子比作仙子,说她们天姿国色,超凡脱俗。可在夷光看来,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与眼前的这位,都不可相提并论。也难怪见过她的人都用“举世无双”来形容她的美貌,难怪有人出重金为她寻来“鲛珠”,只为博美人一笑。
施夷光正处于惊愕中,全然未见那女子将一个精致的匣子置于她手中。等她回过神来,打开那匣子一瞧,又是一阵紧张。手一抖,原本装在盒子里的的宝珠,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散出满室华光。
如果夷光猜地没错,那颗掉落在地上华彩夺目的宝珠,正是传说中的鲛珠,而静静立于自己身畔的,定是从前的柔嘉郡主,如今王子妃殿下——安薇无疑。只是云川与京城相隔不止万里,千里迢迢,天潢贵胄,怎会无端出现在这荒野之地。
那是三月初三,天气非晴非雨,梁月还未回到云川,距他与施夷光的重逢,还剩一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