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他已经记不清那双眼睛在他的梦中到底出现过几次,然而每次出现,却总能真切地刺痛着他。每次他都想走得更近,每次他都想帮那双眼睛擦掉泪水。然而每当他越靠越近时,即使早已知道结局,却总是一再地惊觉,霎那间的恐惧便会如潮涌般一下子袭上心头。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双眼睛流下来的不是泪而是……鲜红的血。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等到惨白的脸色有了一丝回复后,少年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照这样下去,以后睡觉恐怕就不用麻烦小骜调闹钟了,反正一做那个梦,自己准又会在早上六点惊醒,还能节能呢。
今天是新的开始。星河一如既往地想着,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下了床走向卫生间。每每在圣子教堂,星河都会不自觉地忘了自己是个眼瞎的人,多年的摸爬与探索令他甚至能将探路棍丢在一旁。不过,也只有在这了吧。当星河穿好衣服,临出门时,他还是要戴起那个不知道陪了他多少年的墨镜,然后拿起那个被自己忽略了很久的棍子,毕竟盲人还是要有盲人的样子的。
隐约中,老人听到了煤气灶的声音,立马睁开眼睛,披了件外套就往厨房里跑,然而还没进到里面,就听到厨房里面飘来了一句:“这么早,爸爸。”
奥丁无奈地看着里面说着话却没有停下往锅里放油的星河,叹了口气说道:“还是不够你早。”
在旁边拿了个鸡蛋,星河向奥丁笑了笑。
看着少年脸上的悠然自得和发自内心的微笑,老人的神情却不自觉地凝重了起来,十三年前当他收留眼前的男孩时,压根没想过让他放弃自己的一切来贡献教堂。
“星河。”
“有什么事吗?爸爸!”星河一边翻着煎蛋一边应道。
“其实陈校长也说了,他可以让你进他的学校,来读完……”
“爸爸,”奥丁还没说完话,似乎就越来越没底气地声音越说越小,而星河也就顺理成章地打断了他。“我说过了,出来打工是我自己的决定,读不读完书其实是没多大关系的。”
说完,星河把煎蛋放在了碟子上,并端起,又笑着对站在门口的老人说着,似乎微笑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
“爸爸,该吃早餐了。”
奥丁无奈地笑着,他知道星河对他的养育是很感激的。只是星河不知道,真正该愧疚的是他。如果不是自己说要收养那么多孩子,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重担落在星河身上。
“好了,好了,快去换衣服吧!做弥撒别迟到了。”星河说着把奥丁从厨房往外推。
“你这傻孩子!”奥丁看着那张仍然很灿烂的笑脸,像是抱怨更像是呵斥地说道。
听着比以前更加不稳定的脚步声的远去,即使奥丁还是像以前那么乐呵呵的,但他终究还是要慢慢变老的。所以星河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三年前的那个决定是正确的。只要奥丁神父和院里面的孩子们生活得好好的,他就心满意足了。
至少他现在是这么想的。
中午从餐厅下班回来,星河还没踏进教堂,远处就传来了男孩的声音:“星河哥哥,你回来啦!”
“是啊,小骜。只是你好像兴奋过头了。”星河听得出,正在飞奔而来的孩子激动得很异常。
“星河哥哥,你猜什么人来了?”小骜仍然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灵魂,突然向星河问道。
“什么人能把你激动成这样子?”星河轻轻握住了小骜微微颤抖着的双手,不明白小桀的相反,平时总是很安静的小骜此时的失态。除非……
“我们的妈妈来接我们了!”
“你说真的?”星河半信半疑道,想不到自己只离开了一个上午,改变这两个孩子命运的转折点,就这样悄悄地发生了。
“真的!妈妈正和爸爸在谈话。原来她六年前就回来找过我们,打听了很久才知道我们在圣子教堂……”星河注意到小骜停了一下,旋即又难掩担心地接着说道。“但是好像哥哥接受不了。”
“放心吧,”星河拍了拍正发慌的小骜。“我去跟他谈谈。”看着此时的星河,小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一向认为,露出这种笑容的星河,往往是最值得信任的。
“小桀,我是星河。”
星河敲了敲门,听里面没多大动静,径直开了门,慢慢靠近了正坐在房间的一角,拖着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在生闷气的小桀。
“小桀……”
“什么都别说了!如果你是为那个女人来说好话的。”一直把头埋在双膝下的小桀突然打断星河的话大声道。“她真是爱我们的话,那天就应该回来。”
星河听了,无奈地笑了。从前在院里,面对这个犟孩子,自己就不能像面对其他孩子那么得心应手。刚开始来到院里的时候,话也不多说一句,活像另一个多多。可能就是因为多多和他有相似之处,他才不知道从哪来的耐性去接近多多。
“如果我说不是呢。”星河说着坐在了小桀的旁边。“我是为小桀说好话来的,让他不要在这里气自己。”
男孩听后怔了一下,随即慢慢抬起了头,并靠到了墙壁上,脸上还依稀印着泪珠滑过的痕迹。星河的这句话似乎使不能接受母亲突然从生命中消失,又突然出现的他平静了不少。闭着眼,小桀淡淡地说道:“其实她走的那天晚上我有醒来的,当我问她去哪里时,她说去工作,还要我好好照顾弟弟。我相信了她,所以当她第一天没回来时,我还跟小骜说,妈妈只是一时走不开,但她一定会回来的。后来,当小骜饿得晕过去后,我才突然记起,那天她跟我说话时,是……哭着的。”在说这些话时,本来小桀以为自己会像一个控诉世界不公的愤青,而现在似乎更像是一个老者,在向别人讲述已经过去很久的事。
“你会那么生气,只是因为你口中的那个女人在你心目中还是很重要的吧。”小桀转过头,看着此时微抬着头,似乎在瞻仰着什么的星河。“不管发生了什么,那种想再次看到她的心情比什么都强烈,不是吗?”说完,星河仍一动不动,他在等着脑海中的那双眼睛回答他的问题,即使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这下轮到小桀无声地笑了,心里想着星河不愧是教堂的王牌牧师,回头率真不是吹出来的。小桀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后,像是放下了一身的重担,浑身轻松地对星河说道:“我的愿望实现了。谢谢你,星河哥。”
“不用,这全靠你们自己的努力和你们妈妈爱着你们的心。”回过神来的星河连忙也笑着答道。
“看来我要实现下一个愿望就要更加努力了,争取早日成为像星河哥那样能帮得了人的好牧师。”
“你说这句话我可要理解为,你要抢我饭碗啊。”星河说着准备站起来。
“对了,我也要预祝你的愿望早日实现!另外,你就等着饭碗被抢吧。”小桀说完,一溜烟跑出了房间,只留下听到那句话愣住的星河仍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里,那双眼睛又出现了。
我的愿望……吗?
耳朵里听着棍子一阵阵敲地的声音,这在平时本是有节奏的旋律,少年却一下子从中听到了不可避免的瑕疵。他知道,那都是源于他心中的紊乱。
小桀和小骜已经决定再过一两天,就会搬回和他们母亲住,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呢?但自己心里的紊乱却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还是因为小桀那句话吗?星河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果是那句话,不是更简单吗?自己最大的愿望不就是看到爸爸和孩子们活得开心快乐吗?
想到这,星河停住了脚步,脑海里突然又出现了什么。果然还是这样,星河轻笑着。自己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难道我在用现在的生活来使自己迷惑吗?从十三年前开始,从最后一次看到那双眼睛之后开始,自己内心深处,最想,最想做的事,不就是,再亲眼看你一眼吗?妈妈。
这时,星河感觉被人撞了一下。“不好意思!”拿着手机经过的人连忙说道。
听着来人远去的脚步声,星河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挂上了浅浅的微笑,他继续向前走着。似乎是个讽刺,但同时星河也是从十三年前开始就知道了,他的梦不可能会实现。
在星河的反方向,拿着手机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等我回公司再说。”
“是的,邝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