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茫茫环绕着苍山半山腰处的幽兰山庄,若隐若显。若不是这雾气潮湿,又偶有乌鸦叫声徘徊,这一处倒是不比九重天上的重华谷差多少。到底是冥界,那股湿冷挥之不去。纵使山庄里的婢仆如何熏炙,依旧不能抵去源源不断的凄寒之意。
墨绸坐在幽兰山庄最大的院落里,幸而四周都植满了兰草,碧叶幽翠间点缀着色彩纷呈的兰朵,风姿翩然,宛如蝶舞随风,亦有淡雅馨香袭来,总算缓解了冥界的浑浊腥臭之气,多了几分怡人心神的禅雅意境。
墨绸对面的女子,三千青丝绾成一束回心髻,两支八宝攒珠白玉簪子,勾出一缕细兰叶儿素银链子系在乌发里,链子中央悬下一朵镶嵌着长形蓝宝石的三瓣蕙兰眉心坠,摇摇晃晃地贴在那双弯弯如新月般的眉间,闪烁着碧海晴空般的光泽。倒与墨绸胸前那枚泪滴状的蓝宝石交相辉映,媲美光耀起来。
墨锦没有骗她,带走千瓣莲灯,便领她来见惠王妃。但她骗了墨锦,她怎么可能把白歆的性命交给墨锦呢?她交给墨锦的不过是白歆在忘川河里衍生而成的一道幻影罢了,而白歆现下正隐在她胸口的那枚泪滴蓝宝石里,十分安全。
因着惠王妃眉间的那颗三叶兰花坠子的光芒,墨绸又抬手轻抚了胸口的宝石,但依然静默地望着眼前这位一样静默的女子。她宝蓝色的领口衣袖以银线织成纤细柔婉的兰叶,执笔挥袖间,亦有暗暗的幽香浮动,遇上那一纸琴心小楷盈出的墨香,清心寡欲,淡雅流芳。
不知是多久,惠王妃终于搁下手中的笔,理着案上凌乱的书法帖子,檀口微启,方道,“真是不好意思,累墨绸神女久候了。”
墨绸起身,莞尔一笑,道,“岂会,这园中的兰草好香呢。我许久没有再闻到这样不凡的香味了。不知道,王妃可愿赐我一些,装点一下我那陋俗的如意坊。”
“蒙神女不弃,是这些兰草的荣幸。”惠王妃说着,便也起身,吩咐身旁的婢子为墨绸去挑选精良的兰草。又回首来,一双眸光又清又柔,笼着墨绸,淡淡的口吻,道,“神女不必唤我王妃,王妃乃是俗世封号,我早已不是俗世之人了。虽然,我不大记得自己过去的名字了,但是隐隐约约地记得有一个人总是唤我为月眉,大约这便是我的名字吧。如果,神女愿意,也可以唤我月眉。”
月眉,倒是的确很似她的眉眼,巧笑时,弯弯一双,亮亮一对。只不过,墨绸如果没有记错,她在世时的名字,应当是封月。封尘的封,月朗的月。
但,如她所愿,墨绸如此道,“月眉,我是受人之托而来的。”
月眉一双眉目略显讶异,随后道,“怎么,你遣人送来的那笔书法,竟不是你亲手所写的么?我还以为那样好的书法,应该只有像神女这样的品位才写得出来。如此说来,我倒是很想知道,托付你之人是谁了。”
“南烨,”墨绸说到这个姓的时候,故意止了言语。
月眉的眉眼一动,理着字帖的手一僵,雪白的宣纸从她手中兜兜转转地散落了一地。她赶忙俯身去拾起,一页一页叠起,厚厚一叠,仿佛她避在此处的时光。
墨绸又续道,“南烨隽彻。”
这个名字言罢,月眉的手一紧,把那一叠厚厚的宣纸握得皱巴巴的,一些还未来得及干掉的墨迹,开始模糊,仿佛染了泪一般。
并没有多久,月眉挽着柔和的笑意,道,“我并不识得这个人。”
墨绸却‘哦’了一句,尾音稍长,故意又问道,“连当今圣皇都不识得的,还真是少见。只怕月眉是在苍山呆得太久了吧。只不过,自己夫君的兄长,然不成也记不得了么。”
月眉被墨绸如此一问,心虚道,“哦,如此说来,隽祺的哥哥之中的确有位叫作隽彻的,大概排位第三吧。不过,他性子沉稳内敛,却不似隽祺那般聪敏而张扬,一向不那么引人注意,故而我一时忘了。”
墨绸轻轻‘嗯’了一声,却又道,“你忘了他的名字,却没有忘了他的性子,也是难得的。”
月眉尴尬一笑,眸光却望着方才替墨绸选兰草的那位婢子,下了逐客令,道,“我想她们已经替神女挑选好了兰草了。如今时辰亦不早了,我也不敢多留神女。”
墨绸却是个厚脸皮,依旧纹丝不动,道,“月眉给我的回帖中,提及愿与我共研书法。怎么,半句书法之事未提,你倒要赶我走了?”
月眉别过脸去,似有些幽怨,却还是和缓着语气说道,“神女既然说那字不是神女所写,那我同神女如何共研呢?”
墨绸朗声一笑,遂上前挽起月眉纤细的手臂,道,“若不是我写的,又岂敢相送。难道,连南烨圣皇的笔迹,惠妃娘娘都忘了么?”
月眉被墨绸如此一提,满心不悦,遂把手从墨绸的手中抽出,冷着颜色,道,“什么惠妃,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想你找错了人,我不是什么惠妃。我只是月眉,若一定要论起来,我也不过是十七王爷的惠王妃罢了。”
墨绸也不恼她,只是故作无奈地叹了一句,“月眉大约不知道吧。惠王妃辞世后,为抚恤十七王爷的哀痛,圣皇封十七王爷为宁王,赐襄和宫长住。襄和宫是个什么地方,想来不必我多说,月眉也应当十分清楚的吧。”
“你是说,你是说,他竟然幽居了隽祺,幽居了他自己的亲弟弟么?”月眉有些激动地握着墨绸的手,不算长的指甲嵌入墨绸细嫩的手臂,亦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红痕。
墨绸不置可否地点头认可,又道,“那有什么,圣皇洪恩。一个存了叛变之心的王爷,应当诛杀九族。若不是圣皇还存了些兄弟情义,怎么会只是幽居而已。”
“可是,隽祺他答应过我,他会收手的。”月眉有些难以自信,脚下一软,跌坐在紫萤石凳上,久久不能平复。额间那枚三叶兰花坠子泛着幽冷哀怨的光芒,仿佛她的盈在眼底的泪光。
墨绸故作轻蔑一笑,道,“精心的谋划,甚至赔上心爱的女人,怎么会轻易放手。又怎么可能放得了手。难道在你眼底,南烨隽彻是这样的不堪么。何况隽祺的兵马都已经围到了宫墙下了,这样明目张胆的谋反,圣皇竟能丝毫不能察觉到么?如果真愚钝如此,那么圣皇这个位置只怕早就拱手相让了。”
月眉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叹道,“不,从来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有小觑过他,甚至敬仰,敬慕。只是,他从来不需要这样的我。”
墨绸抬眸,眼前这个自卑又柔弱的女子,是这般令人心生怜惜。墨绸抬手抚上月眉眉间那枚三叶兰花眉心坠,兰花心处是一盏花瓣卷曲的碧瓷朵,瓷色青碧干净,触手柔滑细腻,却比玉石还凉一些,比晶石暖一些,宛如刚刚沁湿的泪,这便是瓷的妙处。墨绸凝着指尖的微微凉意,温婉柔情地道,“多漂亮的眉心坠呢,只可惜在你眉间的不过是你记忆里的影子罢了。真正的那枚早就毁于一旦了。”
墨绸说着,指尖一松,那眉心坠便化作幻影,消失无踪。
月眉一震,抬手去抚摸她空空如也的眉间,一阵怅然涌上心头,哀怨道,“为什么,连它也留不住呢。这可是陛下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墨绸安静的眸光,宛如月华般倾泻在月眉不展的愁眉上,把她的愁绪再一次照的通透明亮,而后气定神闲地对着月眉道,“你忘了么,我们司宝殿没有做不成的宝贝。只要你还有愿望,我便能够满足。”
月眉抬眸,沉沉问道,“代价呢?”
墨绸微微扬着笑意,欣然而恬淡。她抬手从那案上取来狼毫笔,仔细在那雪白的宣纸上落下娟秀雅致的字迹,不过四字,重逢隽彻。
月眉眉心又是一沉,缓缓道,“如果你听过我的故事,也许你便能理解我为何不愿见他。”
墨绸望着月眉,洗耳恭听。一阵风拂过,拂得满园的兰草折了纤细的腰肢,只是那静谧悠远的馨香随着倒转的记忆一波一浪的翻腾而来,仿佛青葱年岁里挣扎不得的爱情,那么醉人,那么伤人,又那么动人。月眉的错爱,是宁愿错过爱她之人,亦要爱上一个错的人。于是这一世,只好在负情与心伤之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