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sk。黄昏。
赵衣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就突然的想到这个英语单词,日薄西山,斜阳微照,暗香浮动,远不是英语发音中的那样硬,斩钉截铁一口咬定的。书桌是上好的紫檀木,搁在现世都是要放在博物馆里或拍卖台上,放在厚厚的玻璃保护罩中,只能远远的看上一眼的,如今,爱怎么摸怎么摸,赵衣秋干脆就趴在桌上。砚中的墨凝了一半,白芙蓉浅浮雕双鱼的镇纸就散在袖边,沉香燃尽了,由余韵味,游丝转,袅袅不绝。
“娘娘……”
“在呢在呢,别叫个不停了。”
魏公公急的整个脸都耷拉了,五官像是都皱在了一起,“自奴才说了后娘娘您可就没动过,您倒是想想办法,再不济老奴豁出性命去了,您再去跟皇上他谈谈吧。”
“谈?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可谈的?”赵衣秋趴着,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他都这么明显的要我死了,我不死,我好意思嘛我。”
“我的娘娘哎!”魏公公已经急得在啪啪拍大腿了,“皇上既然让奴才来,势必这件事还是有转机的,您就服个软,顺着他的意,有什么哄不过来的呢?”
“不想。”
“哎哟我的娘娘!”魏公公急的直团团转。“这可真是娘娘不急太监急,当初那么好好的金玉一对的人,怎么如今就这样了呢!”
“魏忠贤啊,我觉得我给你取名取错了。”
“啊?奴才觉得这名字好。”说着不好意思一笑,然后才反应过来,“娘娘您可放过老奴吧,这一杯酒您可千万不能喝,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带您去看看?那漫天的萤火虫,您最喜欢的了,总说是有童趣呢。”
“不请自去的那叫不速之客,我像是那种自讨没趣的人嘛?”赵衣秋把魏公公送来的精致小托盘里的一杯酒,拿到眼前,以前托着进来的,都是些金银珠宝丝绸锦缎,还送过一把宝石鞘的短匕首,四处搜罗的书籍文章,每年新贡的茶叶,各地的水果,也真是曾经一骑红尘妃子笑。
现在,赵衣秋望着清澄的酒浆,晃了晃,微波荡漾,花了一张如花美眷多少流年的脸,她看见自己在笑,却不知道为什么。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她突然想起陈沐说的这句话。一杯酒,一杯毒酒。不是见血封喉那么锐利毫无旋转余地的,却是缓慢缠绵,纠葛几个到十几个时辰,最后才如同困了要睡一般,就这样一睡永生。
多么仁慈,又多么残忍。
赵衣秋知道这杯酒,因为她曾把这杯酒,用在了黎语珊身上。现在轮到她自己,她多少是有觉悟的,只是从第一次任务开始,她就已经完全是混乱的了,她不知道除了爱,除了爱他,如何会有所谓人生意义。
其实爱了到最后,也就是这样,也没有怎样。但是都到这里了,赵衣秋还有心思想起那个“来都来了的”的小小讽刺故事,告诉自己,反正爱都爱了。
晃着杯子,一口就饮尽了。
入口棉柔清香,却能从嗓子眼直直烧到胃中。
“呼呼,好辣好辣,是哪个该死的发明的蒸馏酒技术!”
来不及阻止看傻了呆站在一旁的魏公公反射般回了句,“是娘娘您啊。”
“那我可真是闲的蛋疼。”四处找水未果的赵衣秋,捡了一块糕点一股脑塞进了嘴里。“我这样会不会醉啊?”含糊不清的问魏公公。
“你会死啊娘娘。”魏公公终于急哭了。
“谁都会死啊怕什么,一大把年纪还哭哭哭,我和你商量下,能不能余点到我死后再哭啊?”
魏公公哭的更厉害了。
“现在死好歹头衔是个皇后呢,多么高贵,那我冒昧的问一下,我想要萧逸陪葬可不可以啊?”赵衣秋笑意盈盈,魏公公吓的不哭了,噗通跪倒在地。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去交差吧。”赵衣秋挥了挥手,“别忘了让他来的时候拎一坛酒,烈的不要,要酸甜酸甜的青梅酒!”
结果萧逸披星戴月而来的时候,还是两手空空。
“你妹妹他们来过了?”
其实赵衣秋根本没看到人,见萧逸提到,就面不改色的点点头,“挺好的一对小夫妻,那是恩恩爱爱和和美美,般配。那边的宴结束了?”
“差不多了。”萧逸坐到她对面,“哪有什么酸甜酸甜的青梅酒,你又不能喝的,老老实实弄点茶,以茶代酒,总也算不辜负这良辰。”
是不辜负。不辜负景,倒要辜负人。赵衣秋只放在心里想了想,没说出来,看着摇曳的灯花在墙上倒映出大片的阴影,摇晃的涌现出焦灼的紧迫感,还剩多少时间呢?他们之间……没剩多少时间了。
“说吧。”萧逸把小茶盏分发到二人面前,温润的白玉质地,在微红的光中盈盈,他倒茶,“茶倒七分满”,赵衣秋出声提醒,萧逸果然顿了顿,收了手,“酒满是人情,茶满就是不留余地了。”却还是端起那快满的茶盏,轻呷一口。
“总是你的说法多。”
“这下应该能一次都说完了吧?”赵衣秋像是很累,斜斜的靠在椅背上,“呐,只能说到我睡着噢,要是没说完,可就不怪我了。”
“……好。”
赵衣秋从事务所开始说,从她成为魂的第一次任务开始说,说的有条不紊,声音倾泻在黑夜里,滑如丝绸,又黏如蛛丝把萧逸紧紧缠绕。一如既往,杀人夺命般的温柔。
“……那是我第一个任务啊,其实也没多少道德心的,只知道让委托人满意就好,毒杀了那时还没被你封妃的黎语珊,唉,你还记得黎语珊嘛?就是那个长的一般,总而言之除了能用一些奇怪手段引起你兴趣,其余没有半点记忆点的女人?她也不是这个空间的哦~”赵衣秋调皮的向萧逸眨了眨眼。
“可是杀了她也没用,还是没有能完美完成任务,然后我就想啊,果然还是因为你,那时我精神力还不是很高,还是能察觉出原宿主身上对于你的那叫一个一片情深……”
“……你问后来?第几世的后来?好好好,那我一一讲过……
其实有些我都糊涂了,第一世也就是我第一次任务,我可不是皇后,最后诞下皇子,也只是被封了端妃,之后皇后想让她的儿子登基,但是却被我反杀了,哦哦哦,你问你去哪了,第一世你对北边匈奴来犯非要御驾亲征,我拉也拉不住,所以死的有点早啊……
第二世我走的皇后路线,非常成功。之后诞下皇子,待他成年你就宣布退位,拉我一起去游名山大川了,说实话那时真的很好玩也很快乐,吸取第一世的教训,我对于匈奴的事从一年前就开始潜移默化的给你灌输,所以我军不是全面溃败,匈奴也没能全面南下大肆抢掠,你也不用去御驾亲征,活的棒棒的,那一世我先走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哭呀……
第三世我们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长的像我,美极了,我原本是想抚养芙姬的儿子为太子,哪知他是个想不开的,发起宫变妄想武装夺取政权,之后当然失败,之后又有梁王在寿喜宫那位的撺掇下想要篡位,此后你就把权利抓的死死的了,直到你死前才在我耳边说下了登基人选,并且留诏,待我死后一定要合葬……
第四世,第四世是我最喜欢的一世,一切顺遂,相爱终老,一世白头,没什么可说,你老死后三天我也就随你而去了……
这是第五世。
”
凤穿牡丹描绘在青砖白墙,斜影疏织,微风过堂,红烛凝泪,跳跃的焰
舔的人心痒痒。一字一句说的平淡,生生死死,听的人从心惊到心凉,一生一世已是难寻难得难求,可是她却妄想要生生世世。
“一派胡言。”白玉茶盏摔在地上碎成几瓣,如花盛开,赵衣秋神色如常,伸手去给萧逸拭泪,“即是一派胡言,那陛下就莫哭了吧,孩子一样。”
“……我这个人确实有问题,偏执太过心魔极深,这次能有个机会彻底了断,也是好的……”
“什么叫了断?!”萧逸站起身来,凤眼盯着赵衣秋,却还是水光盈盈的,毫无威慑力。
“身死魂灭啊陛下,依云以后都没办法陪你了。”
“那你之前……明明也死过了!”
“那是我的魂先回去了,肉身就自然不存在,而如今是魂在身中,肉身就先要死了……”
“我不准!”萧逸他拍着桌子,咆哮,“太医,立马给我宣太医!你这个妖女!你这个妖女!”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想要去毁灭或者拯救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强烈,他看着赵衣秋的双眼慢慢的像是要闭上,
“我困了,先睡了,晚安。”
“你醒过来,朕允许你睡了么?!你叫朕如何安?!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错了!依云!依云——”萧逸冲上前去抱着她,比之前更消瘦的,“都说了……不要再哭了啊……”,赵衣秋看着抱着她跌坐在地上的萧逸,明明要我死的是你啊,现在你这么悲伤是为哪般呢?心想事成,难道不该高兴才是嘛?脑袋昏昏沉沉浆糊一般,只感受到一点一滴的冰凉不时的落到她脸上,每落一下都是刺痛。
萧逸像是所有苦情戏中的失忆帝王,要到无可挽回之地才匆忙想起,其实他仍未想起,他怎么可能会想的起?只是就这样听她说着,只是这样听她说的七零八落说的异常干瘪,就坠坠的只想落泪。他也像是所有峰回路转都走尽后才恍然被爱情撞上了腰。
偌大的海棠阁里,茶盏碎了茶汤泼洒在地,和着沉香的味道幽缓似隔世,一轮明月,稀星几点,枝桠错落的雕花窗,一点栀子的余香绵长,红影憧憧,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帝王,坐在地上抱着那一席白衣盛开如莲花的女子,把头深深的埋下去。
……
“空间裂缝已修复!空间裂缝已修复!回归通道已开启!回归通道已开启!宿主是否选择立即回归?倒计时五秒:5—4—3—2—1!”
赵衣秋意识恍惚间听到这个机械的声音,才慢悠悠想起苏梓塞给她的工作手环被她幻化成了包扎手的布袋,回去吗?她这样问自己,意识轻飘飘的揪也揪不住的向上挣脱去了,最后的最后,她好像大概的确是说了不。
从此山水不相逢吧。
从此,山水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