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条没人养的鱼……游向孤独的大海里……”音乐里虚弱的女声在呱噪,在寝室安静的气氛中显得格外烦躁,林梦颖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
“梦颖?梦颖。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歌词和现实在互相交错,林梦颖微微睁开略带浮肿的眼皮。
“梦颖,我要回家去了,宿舍里面就剩你一个人,自己注意安全啊。”同寝室的赵佳临走前看了看躺在床上脸色不好,苍白中透着一股黑气的林梦颖欲言又止,最后她格外担心的抿了抿嘴,扭头离开。
林梦颖叹了口气,不再装睡。对床的女孩早就高高兴兴回家了,以至于连自己养在小水罐里的鱼都忘记带走,此刻彩色的小鱼平静地仰躺在水面上,身体僵直,修长的鱼鳍支离破碎,似是块破抹布绞成的,显然已经死了。
“没人养的鱼,只有死路一条吗?”林梦颖喃喃自语,周围安静的快要落到时光外面。
离开家上大学以后,父母给的生活费严重不足,她把全部的课余时间都用来打工,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外加营养不良使她瘦的惊人,伸出手来,爪指如刀。而父母宁愿花两万块钱给那个小小的幼儿学英语,好叫他不输在起跑线上,也不愿多花一分钱供她吃饭。对于这些,林梦颖没告诉任何人,伤心不是用来展览给别人看的东西。
经过站立十个小时的颠簸,便宜票价的火车上连口水都没有,林梦颖的舌头干得像是条搁浅数日的鲸鱼,嘴里散发出一股干燥的金属气息,越是使劲咽口水令人厌恶的感觉就越强烈。她认命地提起握在手中因为沉重而像鱼鳍刺手的行李箱,扛着个人物品,一路缓行而回。走到半路,下起冷冷的小雨,她在漫天漫地的灰色雨幕中,朝那个曾经叫家的地方走去。
到家门口,半开的门缝里透出一点橘黄色的光,那光又暖又香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看见的温暖火炉。林梦颖的心升腾起暖意,跌跌撞撞地跑进去,屋子里的暖气扑面而来,几乎要融化她心中的坚冰。
推开门一瞬间的尴尬,好似掌心里贴着一块冻过的鱼鳞,她听到自己的湿衣服滴下水,面对着一身名牌童装的弟弟,林梦颖仿佛一个突然闯进门的乞讨者。
母亲抬起头来看看她,说:“回来了。”
林梦颖“嗯”了一声,打算自己动手把行李搬进原来住的卧室。弟弟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才半年不见的姐姐,小脸憋得通红,最后憋出一句话来;“这是我的房间!不给别人住。”随后,转身跑回卧房,“呯”的一声把门紧紧地关上。
父亲头也没抬,说:“反正你住几天就回学校去,睡沙发也是一样。”
心入坠冰窖,这就是以后要面对的生活?
草草地咽下晚饭,林梦颖想找母亲谈谈,未料刚一开口就被母亲打断: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知道我们多么辛苦的赚钱,你还给我们添麻烦。你要我们怎么对你,你才满意?你十八岁已经成年,养你到这么大已经可以了,还想要怎么样?”
“弟弟这么小,身为姐姐的你都不知道让着他?我们没有像隔壁人家那样让你照顾弟弟,已经很不错了?从来不指望你帮什么忙……”
听着母亲的话,林梦颖完全愣住了,窗外在下雨,她的心更是下起了滂沱大雨。她的心在尖叫,想找个地方躲雨,可怎么都跑不出头顶那片可憎的积雨云。母亲的嘴还在一张一合的指责她,可林梦颖全然听不到了,亦或是她的心已经聋掉了。泪水涌上眼眶,所有的一切在她的视界里扭曲变形。
过完年后,父母上街和弟弟买东西,林梦颖也要跟去。
当时车流如鲫,林梦颖听到身后一个比猫叫大不了多少声音传来,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弟弟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脸色灰白。
被人流冲散的父母哭嚎着从远处冲来扑到弟弟面前。弟弟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张了张嘴,就像自己曾经养过的金鱼在水里拼命地一张一合却吐不出一个字。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林梦颖像看幻灯片一样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对他放声哭号,看着他们把他送进医院。也看着他被推出抢救室。父母围着医生哭骂的时候,林梦颖看到护士用一块白布慢慢盖住弟弟小小的身体,白布单刚好拉到弟弟的头部,准备盖下去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已经死去的弟弟居然咧嘴一笑,惨白的脸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像极了自己。
自弟弟身亡后,父亲就把那间卧室反锁,用他们的话来说里面充满了悲伤的回忆、林梦颖和他们更加冷漠疏离。作为整个家唯一不悲伤的人,他们总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她。不过,林梦颖对此非常的失望和难过,她想重获父母的爱,哪怕一点点也好。
终于熬到父母丧假结束回去工作,林梦颖独自在家。她倍感轻松,走上阳台晒晒冬日里奢侈久违的阳光。附近墨绿色的老楼不再是过去眼中直挺挺的死鱼般立在那里,鳞片上长满了苔藓,而是重新焕发绿色生机。阳光直射到林梦颖的脸上,使她的面容透明而闪耀。阳光明媚让她有种错觉,在不同的空间里交错过往的片段,童年与现在幻灭重生。
十四岁前的她是养在水族馆里热带彩鳍鱼,十四岁的以后她是用瓦片盛在浅水里苦苦挣扎的半死鱼。
她的家境算是中产,父母都是独生子女,祖辈尚健在。以前,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她轻而易举的就得到了他们全部的爱。小时候的自己以公主般的姿态挥霍着他们的疼惜。母亲总为她的胡闹收尾,不论她洒在地上的是巧克力饮料还是她最昂贵的面霜。
而十四岁的某个下午,她放学回家,发现母亲正在准备男孩子的小衣服,她望着母亲的背影,天真得问:“妈妈,你怎么胖了这么多?”她的母亲还若无其事的叫她别管这么多。一直到几个月后她才明白,所有人,疼爱她的所有人都欺骗了她,没人告诉她,她的父母因为“双独”而获准生二胎。
林梦颖遥想过去,仰头看着碧宇蓝宁的穹顶,微微的风中吹来一张浅蓝色的纸片,她拈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瞥一眼,那是张巴掌大纸片,上面的字是小孩子用油画棒写成的,字迹稚嫩,内容夹着汉字和拼音:
“我duo在家里。”
林梦颖白皙的脸立马覆上一层石灰色,整个人像被点了穴道,僵立在原地。
那字迹她在熟悉不过,是他的字。她曾无数次看见母亲极度耐心的教他一笔一划的写下一个又一个拼音与汉字。
看着纸片上弟弟的字迹林梦颖分外惊悚,“我duo在家里。”
他躲在家里,他居然还能躲在家里!
天上又洋洋洒洒飘下各色纸片,她不顾危险把头探出阳台,看到纸片纷纷从顶楼落下。
林梦颖嘴里丝丝倒吸凉气,猛拉开家门冲向顶楼,可顶楼的大门挂着一把沉重的大锁,锁上布满灰尘很久都没有人动过。她拼命拉响紧锁的大门。
等她从楼顶跑回阳台,看到方才飘入楼下的花坛的纸片已经全部不见。一切都像是自己的一场幻觉,只不过林梦颖的手里还捏着那张浅蓝色的纸片。
等到晚上父母下班回家,林梦颖咬紧牙关什么都没说。永远都不要指望这世上有人能和你感同身受,几年来被伤害、轻视、折磨、摧残,这些东西只放在心里便好,说出去了,也只会被鄙夷。
白日的惊恐与害怕到了夜晚会被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