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背着竺邺逃命的。
手上的伤口已经用厚厚的绷带包扎过了,用手拉着他沉重的身子也不会太痛。但看着靠在我肩上脸色发白、双眸紧闭的他,我还是担心得眼泪一直往下掉,赶着路,嘴里不断地说着:“竺邺,你别吓我,你一定、一定没事的。”
“我知道你这两天为了赶路为了保护我已经筋疲力尽,我准你睡一个时辰,但只是睡觉你知道么?一个时辰后你一定要醒过来,如果你超了时间,我,我……”
“安阁主已经不在了,竺邺,求你!你真的要好好的,我会去找到临逍阁,然后把你安顿在那里,给你请大夫,但我更希望你能在我到达那里之前醒过来……”
“竺邺……”
我艰难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静,很静,这时候已经是酉时两刻了,头顶的天空已经开始慢慢变得灰暗,四周根本找不到一个人能够帮助我们。身后的人连呼吸声也平缓得不行,我心里空落落的,唯一的慰籍也只是在走了一盏茶时间后,眼前豁然开朗。
我发现自己站在半山腰,而向下望去是一片大约有二十亩地的宽阔坝子,由几座连绵的山围在中央。坝子中间朴素的房屋鳞次栉比,几乎每一家都有袅袅炊烟,外围则是收割了稻谷、此时有些干黄的农田。一派安静闲适的景象。
不看不觉得,一看到炊烟,我就觉得肚子饿了。
折腾了那么久,又拖着竺邺走了那么远的路,不说我还是个被捧在手心里锦衣玉食的公主,就算我是个身强体壮的男子,这时候也一定腹中空空了。
我忽然想起竺邺的包袱里之前准备了两个干饼免得我路上饿,而他的包袱和我的包袱现在我都背在肩上呢!
想起了这重要的事,我忽然来了精神,看了一下前方的路,围着山还要绕上许久,不吃东西只怕根本走不过去。但是……
我侧头一看,竺邺靠在我的肩上,依旧昏迷不醒,不知道他下一刻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不耗时间在自己身上,一口气把他背下去。
所以,等我艰难地走过一截又一截的下坡路,越过窄窄的田间路,抄近路进了下面的小村庄时,整个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虚汗直冒手脚发颤。
“哎哟,这是搞哪样了哦?”一个碰巧路过的村民借着一盏微灯惊讶地看着我,待走近了才赫然惊觉我的服装不是他们本地人,又问了一句:“不是本地嘞?”
我虚弱地点了点头,问道:“大哥,请问临逍阁往哪里走?”
他像是一愣:“你要去临逍阁?”
“是。”
“这个好办,我就是临逍阁打杂嘞,我现在领你过去!”他二话不说就来要把竺邺接过去。答应得太爽快,我有些不放心地往旁边让了让,他却没有尴尬的感觉,反而像是才发现竺邺晕了一样,低头凑过来看了一眼:“他,这是昏过去了啊?”
我依然带着警惕看着他,点头。
“哎!晕过去了你还这么放在背上拽起他,不怕出事啊?”他热情地把竺邺移到他的背上,让我有些发懵。不过因为天黑的缘故,他没有看到竺邺身上的刀伤,背得很自然,还顺手把灯笼塞在我手里,道:“你跟到我朝前走。放心,只是看着这位小哥哥看起来有点严重才帮你背他,走得快点,你跟到我就不会有事。”
我半信半疑地答应一声,但确实有了他的帮忙,我的脚步就没有之前那般沉重了,这样竺邺也能尽快地得到治疗。尚且信他一信。
我们绕过了好几条小巷子,可不管怎么绕都是越走四周越亮,我微微松了一口气,直到他说道:“就是前面挂灯笼的那点!”
最后,到底还是那位被竺邺点到的仁兄站了出来。
跟着那个土匪沿着山路前行,前面五米左右什么事都没有,他走得也十分轻松,然而五米之后,明明还算平坦的路,他却在用曲线前行,我们走过的路线像极了蛇形痕迹,略略有些诡异。
我想了想,一边随着竺邺的马匹费力地调转着马头,一边从兜里掏出之前顺手拾的一块挺漂亮的石头,朝我们骑马绕开的地方丢去。
一声清响,那看似平实的地面赫然塌下一个圆坑,竺邺见到我这动作,有些紧张地全身警备,但除了塌下的坑内有一把擦得晶亮的猎物钢叉高高地朝上静立外,寂静萧冷的山里连鸟鸣都没有。
我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半分对这坑内东西的轻视。钢叉的钢柄极长,如若脚下一踩空,连人带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会一起被钉死在上面,而且照我们绕开的区域来看,相邻的两个坑之间间隔极短,如果是我失足,竺邺来救我也极有可能自己也踩到另一个雷区,非死即伤。
我必须聚精会神地跟着竺邺前行,所以分不了神回头骂身后那群土匪,如果竺邺没有发现林子里有异样而勒马停下,按我和他之前那样并排走着的方式最轻也已双双挂彩。他们竟然想让我们死!
气不打一处来,所以等竺邺觉得六仗路已经到了的时候,我就开始死死瞪着转头过来准备要钱的带路土匪,脸上因为有易容所以看不出真实面色,但一双仇恨的眼睛足以让他心里骇然。一把夺过竺邺的银子,我拿在手里,冷冷地道:“我夫君说到做到,既然已经安全过来了,这个银子自然不会少你。不过我觉得这样未免太便宜你了,且容我问一个问题,你如果好好回答,银子自然交到你手上。”
那土匪眼巴巴地瞧着银子,听见我说还有事情要问,有些不耐烦:“讲!”
“这些陷阱是谁挖的?”山里就这么一条路,不可能只有我们两人会经过这里,可陷阱在,分明就没有人走过的痕迹。
我总觉得,就是等着我们两个上钩的。
那个土匪噎了一下,但是有我的逼视和银子的诱惑,他迟疑了半晌,与我对视的目光坦然:“我也不晓得那些人是哪个,但是看起来衣服穿得很好,都是清一色的红黑色,教了我们咋个走这个路之后拿了两个银元宝给我们就走了。”
红黑色的统一服饰……我的脸色一变,也不知是被山风吹了很是怎么狠狠一个哆嗦。
竺邺并不清楚皇家的机密,见我如此也知事情不妙,面色凝重。
我弯腰将银子塞到那个土匪手里,道了声谢又顺口问道:“前面可还有陷阱?”
土匪被我堪称热情的举动给惊呆了,他木讷地就将话说了出来:“我只知道绕过这座山才会没事,不过我不知道更远的地方会不会有。”
“好,多谢。”
竺邺听到我和那人的对话,率先驾马开始绕陷阱,我急忙跟上他,但是心里的不安愈来愈浓烈,以至于要拼命地克制才不至于让自己手忙脚乱。
那个土匪没有撒谎,绕过了这座山的确没有了陷阱。但竺邺担心后来的路上会有意外,依旧策马走在我的前面,只不过我们行进的速度比来时更快了些。
尽管如此,在有一段极险的路上还是让竺邺丢了座下马匹,好在及时脱身,并未伤到。他不得已与我共骑,然而我的马跑了这样久,再是贺兰秋家卖的良驹也有些疲惫,两人共骑前行速度依旧慢了下来,让我又急又无奈。
这一慢,便慢出了我和他一直最担心的事。
大约到了未时二刻,我们二人进入了一个山坳之中。
这里四面环山,一条笔直且足够两辆马车并排而行的道路贯穿南北,路的两旁都是高大浓密的树木,上面还有细雨飘过留下的露珠,悠悠地散发着冷气。
树木呈墨绿色,一整片极目远眺,和远处的山上枯黄颓败的色彩格外不同,神清气爽。
我已经条件反射地在有林子的地方就屏息细听而且仔仔细细地观察一番,这次看过并没有异样,也就放松下来,毫不客气地往后靠去,“哎呀,第一天进陈国在路上见到松鼠,觉得到处都好有意思,第二天还行,可今天这么一看,除了山就是路,除了水就是树,半天不见一个人影,啊啊啊!好无聊啊!”
竺邺笑了笑,靠着的胸口也有轻微的震动:“照我们这个赶路的速度,估计等到天黑也找不到一家住所了。”
“啊?你刚才不是说已经进了三回谷的地界了么?这边听起来还不错,怎么会天黑也找不到住处啊?”竺邺说,三回谷这边是陈国一块极好的宝地,因为地势不高不低且难得的土地肥沃,夏日凉爽冬日颇暖,以至于年年谷物丰收,这里的百姓相比起其他地方的也要富裕一些。这样一个好地方,怎么会找不到住处?我不由得诧异。
可竺邺没有回答我,他微微皱眉,在我们只有十步就要穿过那一片墨绿树林的时候忽然调转马头,朝着一眼往到头的来路扬声道:“藏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
竺邺感觉到了,从我腰间环过拉着马缰的手收了收,稳稳地将我环抱在怀中。身后胸膛透过厚厚的衣衫仍有温暖,我吐出一口气,这才听见有不紧不慢的马蹄声于林中骤然响起。
四匹棕色的良驹从密林最暗的地方慢慢踱出,一匹一匹依着地位顺序,来到本来无人的道路上。
看清他们的面容,特别是最前的那两个人,我就知道竺邺为什么说我们在天黑也找不到住处了。
为首的女子衣妆华贵,巧笑倩兮,洋洋得意地在我和竺邺脸上巡视一圈,安然坐在马上笑道:“皇妹和皇妹夫这是怎么了?出来一趟模样变了,叫朕好找。”
我知道宋雪铃已经认出了我和竺邺,也没有必要再假装不认识了,大方地笑了笑道:“本宫和驸马出行,难为皇姐还一路找着来了,真是惶恐。”这句话几乎就是咬着牙憋出来的,能让我叫一声皇姐,宋雪铃你是多少辈子才修来的福分!
“到底是谁这么多年记恨父皇,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必这么假惺惺的?你以为本宫真的不知道你真实的身份?”然而恨和伤心完全不能相互影响,听了她的话我一下子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直到身后的竺邺将我的手包裹在掌心,我才灭了些心头的火焰,渐渐回复了平静。
刚灭下去的火“腾”地燃烧起来,我气得发抖,却见她面容依旧,甚至还带了几分娇羞地看向身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人:“皇妹刺杀亲生父皇和皇兄,罪孽深重,可我们终究姐妹一场,臣妾实在下不了手去惩罚她。还请皇上体谅臣妾……能否,亲自替龙父皇和皇兄报仇?”
她,要忱天亲自来杀我?
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我却忽然觉得心头一凉,脸色煞白,看着忱天有希望,也有些失控。
“忱……陈皇,不要听她的,她不是我的皇姐,你不要听她的!”声音竟然不知不觉地染上了止不住的颤抖。
是我太不相信他了么?
也是,经过了他违背诺言那一件事,我很难保证对他像最初时的信任了。可是这一刻,我多么希望他能站在我的这一边,让我知道这么久的爱恋没有白白错付,让我心里对着他还剩的那一颗如豆灯火能够继续燃下去。
甚至我敢保证,如果他这个时候站在了我这边,以前的所有我都不再追究,还能回到过去。
然而,终究是我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