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事并没有特定的质地、起始时间、灼热温度等等……它们千篇一律。有些故事甚至可悲得无法称之为故事。
最后故事里所有回忆都会溶成燃烧的雨滴，铺天盖地坠入人间的深海，随后被日光蒸发成毫无杂质的气体，扶摇直上，被另外的目光直视和珍惜……再摧毁，周而复始。
这个世界总是不缺平淡无奇的故事。
那是个雨天，房间里黑漆漆的，我在那一片黑色里无所事事地刷微博，很快有各种各样天空和建筑的图片被上传，我看到很多人都在说“2012真的降临这个城市了”。但那时明明还是2010年。
我不知道地球到底会不会毁灭，我从电视节目、报纸杂志、网络上看到铺天盖地关于世界末日的消息。那些消息如同在空中沉沉浮浮的草种，说不定在哪一秒就会燃烧自毁。而那颗自转需要23小时56分4秒的水蓝色星球，它一直温柔而优雅地旋转着。它会知道自己的命运吗？它会嘲笑我们吗？
我之所以会记得那是个雨天，是因为那是个假期的中午，我肚子饿想要打电话叫外卖，但无论哪个电话号码拨过去，对方都冷冰冰地回答“雨太大了”。
于是我一脸疑惑地打开窗户，才知道这是这个夏季最最迅猛的一场雨，它的威力足以摧毁很多东西。路面上白花花的，天空中弥漫着黑色的云，平日里甜蜜蜜的情侣此刻不见踪影。
我继续打电话……因为父母不在家，冰箱里也空荡荡的，所以我要确保自己不能被饿死，不能在世界末日来临前死于饥饿——因为这是非常丢人现眼的理由。
我记得在班级里非常流行一种说法，如果地球真的要毁灭，那么在最后一天，和喜欢的人一起去看夕阳。也许从第二天开始，彼此就永恒地沉睡于四面楚歌的黑暗之中。
不愧是善于幻想的人类。
但是中学生是不能恋爱的，所以很多女生偷偷摸摸地四处打听，她们暗恋的男孩子的一切消息，比如电话号码，比如家庭住址，比如喜欢的衣服牌子和美食小店……但是她们往往要到了电话号码却不敢打过去，知道了家庭住址也不敢跟踪回去。女孩子都是这样，一心一意地过过自己的嘴瘾。
“我看见你的那个他最近老是在喝柠檬味的汽水。”
“……啊……我也很喜欢柠檬汽水！”
“你前几天还说自己超讨厌那个味道！”
“……有这回事吗？”
女生们闹哄哄地笑成一团。在喜欢的异性面前，柠檬可以是甜的，单手投篮可以是少女的，黑色可以变成白色。反正没有人会真的去追究那些道理。
这样的对话比比皆是。这样青春的对话把所有人的课余时间撑满，原本荒草遍地的原野立刻变得生机盎然。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喜欢的人，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这么说来，我是个很悲哀的人。我总是容易被记忆吞噬。
正想得出神，电话接通了，传来一个年轻男生的声音。是我喜欢的，干净利落的，带有初夏洁净气息的声音。
他说：“你好，这里是菇菇美食店。”
“还送外卖吗？雨很大。”我客气起来。
“送啊，为什么不送？”
于是我要了一份炒饭和烧茄子。对方在挂电话前对我说：“要等上半小时哦，你先喝点水充饥。”我忍不住地笑了。
下午一点二十分的时候，那个声音的拥有者准时抵达家门口。我迫不及待打开门的时候看到对方身上湿漉漉的蓝色雨衣，他的眉头和睫毛隐藏在一片湿漉漉里无法看清楚。他说：“你的炒饭和烧茄子。”
我给了钱，顺手扯一条毛巾给对方，“擦一下吧，那么大的雨。”
他说没事，但还是接过毛巾打开了包住头部的雨衣帽子，然后他又说谢谢你啦，用很奇怪的动作在头发上揉来揉去……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我看到的是对方黑得离谱的头发，不长不短，如同年轻气盛的刺猬，还有苍白的脸色。
“快趁热吃吧。”这是他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带着不明所以的笑容。但也许只是我想多了，那笑意若隐若现，可能是我在添油加醋地想象。三分钟后他的脚步声远离了大楼，我才恋恋不舍地关上门。
我瞬间明白了那些成天讨论喜欢的男孩子一切秘密的女生的心思，它们卑微而繁盛，如同夏天里茁壮成长的一片野草，充斥着辛辣和冰凉的香气，不管不顾地把所有思念编织成筑在半空中的阁楼。
在那之后我常常去那家菇菇美食店，它小小的，隐藏在街角的一片平房里。他的妈妈是个热爱美食的中年妇女，她把店里打扫得异常干净，店里只有四张桌子和一些长凳，天花板上的吊扇在晃悠悠地转动，就像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那种风格……店里的招牌是各种蘑菇，有蘑菇炒饭，鸡肉炖蘑菇，蘑菇面，蘑菇炒五花肉等等。我并不喜欢蘑菇，大概是恐怖动画片看多了的缘故，看到蘑菇我就会立刻联想到“中毒”“幻觉”“寄生”之类的字眼。
于是我点烧茄子，点菠萝肉片，就是不点蘑菇。
有一次他跑过来问我，“你怎么不吃蘑菇？我妈做的蘑菇很好吃。”
我说我不喜欢蘑菇。
他说这样啊，我以前也不喜欢，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就喜欢上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四目相对，我读不出他眼中的信息。他把他的笔记本电脑带到店里来放音乐了——是很古老的那种款式，厚厚重重的。虽然左邻右里并没有在吃饭的时候听高雅音乐的爱好，但他就是喜欢这么做……他放的是悦耳的钢琴曲，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些日本青春电影的原声音乐。
那些音符确实能抚平夏日的毛躁，带来凉爽的拥抱一样的触感。有时候我嚼着鸡块喝着番茄汤，能默默感受到自己手臂上的皮肤毛孔，在冷风下跟着时而跳跃时而安静的音乐一起收缩、呼吸，大口大口。
观察了很多次后，我确信他是让我迷恋的男生……应该说他是那种几乎所有女孩都会喜欢的男生吧。
但我和他是那种不冷不淡的关系。我充其量只是他家的一个顾客而已。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周嘉均，但我依旧不敢主动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珠里渗透着一股坚定的光，头发已经长长了，软软的那种。他身上穿着洁白的校服衬衣，于是我不用问就知道他和我是一个学校的。他现在高一而我是高二，听说他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来的，而我成绩平平。
这种外貌出色，成绩优秀的男孩子很快就能在女生堆里口口相传。
有女生对我说：“你知道那个周嘉均吗？听说跟你住在一个小区唉？！”
我点点头。其实他只是住在位于小区门口的菇菇美食店里，美食店的楼上是他和妈妈的卧室，他和妈妈就住在那两个逼仄的屋子里。但我从没见过他爸爸，也许是离异的家庭吧，现在这个年代，离婚变得司空见惯。
但小孩子并不会因为父母的离婚而学坏，反而他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样样都做到最好，老师们一旦谈起他就会笑容满面，好像那个穿着洁白衬衣，干干净净的男生是自己的儿子一样。
“他啊，一点不让人操心的，将来肯定是要进清华北大出人头地的。”老师们总是这样，替别人事先决定好了未来的轨迹，也不管别人会怎么想要走怎样崎岖的山路。
好几次我在校园里看到被众多女生围住的他，他一声不吭的样子和吵吵闹闹的女生很不搭。我朝他摆摆手，他朝我笑笑，那些女生的目光立刻组合成一把锐利的矛指向我。
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叶雨音，晚上一起回家吧。”
“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感到全身充斥着满满的喜悦。
但当时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除了喜悦，我不懂他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句话。周围到处是有说有笑的男生女生，听到这句话，他们立刻停止原有的对话看向我，一脸疑惑的样子。
“我和她住很近……” 周嘉均解释，“就不用麻烦你们绕远路了。”说完他还眨了眨眼睛。
女生们露出“原来是这样啊”的表情，又开始进行原先的对话。
然而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到周嘉均所在的班级去找他，我的目光在教室里扫射来扫射去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有女生看着我，问“你找谁？”“你们班班长呢？”“早就走了啊……”
怎么会这样？
难道下午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话？
我灰溜溜地离开教室，脸上热热的，想要远远抛开身后源源不绝的幸灾乐祸的笑声。但其实根本没有人在意我，那些笑声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哎，她居然相信了啊。”也许有人会这么说。
自卑的人总是多心而敏感。
我气急败坏地一个人跑回家，路过菇菇美食店的时候，我朝里面看了下，他坐在凳子上摆动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全神贯注的样子。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读不出什么心理活动。
“也许只是忘记了吧。”我安慰自己，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会捉弄人的男生。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周嘉均突然找到我，对我说对不起，昨天放学的时候突然有急事，所以没能等我一起回家。
我说：“为什么要说和我一起回家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实话我还是有些生气的。
结果他说：“我不喜欢一大群人吵吵闹闹地一起回家。也不喜欢一个人……所以，想要和你一起回家。”
“只是这样了？”难道只是这样了吗？
“嗯……是这样的。”他笑了下，然后把脸不好意思地别过去。
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想，任何事情发生了质的变化，都能找到缘由，周嘉均说自己原本不喜欢吃蘑菇，后来有一天突然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一定也有原因吧，比如为了理解妈妈的辛苦而试着吃，结果发现味道居然不错。而我和周嘉均的关系由原先的不冷不热变成后来的形影不离，也是因为这件小事。
至于他那天急着做什么去了，我一直不知道。
熟悉之后比较容易看到周嘉均的笑，他的笑容转瞬即逝，总是心事沉沉的样子。我心安理得地要到了他的手机号码、电子邮箱、MSN……我很想知道他除了学习、听歌、帮他妈招呼客人、送外卖，还会做些什么。
夏天很快结束，然后是可怜兮兮的短暂秋天，沉沉睡去的冬天。冬天的时候我常常去菇菇美食店吃晚饭，因为父母回家的次数更少了……一开始他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在陌生的城市开建材店，但没想到阴差阳错生意做得很大。于是每个月我都能收到他们的汇款单，以及短短几分钟的电话。
晚饭成了难题。周嘉均的妈妈很喜欢我来吃饭，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般来说，有个优秀儿子的中年妇女，会想方设法地赶走任何试图靠近儿子的女生。但是她不一样，她总是笑眯眯地看我们在店里吃饭，打闹，一起做作业。
周嘉均总是很迅速地做完所有作业，然后去楼上听音乐。
而我则摸着脑袋尴尬地看着死也解不出来的数学题。
“周嘉均，快来帮我看看这道题怎么算？”我喊他。
一会儿他就穿着棉外套走下来，一脸不屑的表情：“你神经啊，高一的怎么可能做得出高二的题。”
“你不一样嘛，你是天才。”
“快点帮帮人家小音……”他妈妈似乎很喜欢我说她儿子“天才”之类。
很神奇的是，周嘉均真的能解出高二的题。男生真的和女生不一样，他们的大脑生来就是要解出那些复杂枯燥的数学题的，他们甚至可以把错综复杂如迷宫的线一条条地拨开，找到源头掐灭星火，最后再一条条地原路覆盖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