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追城退走后,杜四收起那张帛画,眼望小店四周,沉思良久,脸现坚毅之色,痛饮下几口“烧”,竟是一掌化为四,推向小店四角的柱上,烟尘弥漫中,小店轰然崩塌。
几人掠出小店外,天色已黑。就着星辉月映,杜四从废墟残瓦中拾捡起那雕刻了一半的树枝,一脸怅然之色,似是略有些不舍。
见到许漠洋与杨霜儿脸上均有不解之色,杜四徐徐对许杨二人道:“许小兄已是明将军必杀之人,此二人无功而返,却已泄露了许小兄的形藏,明将军大兵一会必到,我们这就往笑望山庄去。”见杨霜儿欲言又止,又慈爱地加上一句:“你林叔叔不欲与明将军的人照面,刚才已传音与我会在半路上与我们相会。”
许漠洋先见杜四推倒小店,再听到笑望山庄的名字,百念俱生,刚要说些感激的话,却被杜四以目止住,像是知道他心意般地说道:“巧拙与我相交几十年,区区小事许小兄不必过分拘礼。”
许漠洋借机道:“巧拙大师临去前吩咐我去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想不到竟然在此碰见了前辈。”
杜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我来吧。”当先往沙漠中行去。许、杨二人对望一眼,只得跟上。
迷茫的月色下,杜四带着许漠洋与杨霜儿展开身法,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朝北疾走,渐渐已深入沙漠的腹地,抬眼望去,已可见得数里外越来越近的一座山脉起伏的轮廓。
许漠洋见杜四一路上不发一语,料想他必是心伤好友巧拙大师的身死,虽是心中有百般疑问,也不敢出口相询。
沙漠中的夜晚没有白日毒辣的阳光,气温也骤然降了下来,只是地面黄沙仍是炙热,将积存于地底的雨水蒸腾起一股暑气,令人烦闷难耐。三人行了几里,杨霜儿虽为女流,但身出名门,从小武功基础扎得坚实,倒也不觉什么。而许漠洋被暑气一蒸,只觉心闷欲呕,浑身旧伤隐隐发作,咬牙强忍,终不免慢了下来。
杜四虽是不望二人一眼,却似有所感应,放慢了身形,落在许漠洋旁边,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肩头,稍做提携。许漠洋心中感激,偷眼望去,但见杜四浏目前路,一脸坚忍。此时那还有半分初见时衰老佝偻的形态。适才见杜四一掌将安身立命几年的小店击毁,毫不拖泥带水,做事决断果敢,知道此人必是不凡,从前应也是叱咤江湖的人物,巧拙大师既然让自己找他,却不知下一步应该如何?
再走了一会,杜四见许漠洋气息急促,知他伤重难支,停下脚步待其回气。自己却是蹲在一个小沙丘上,仰望夜空若有所思。杨霜儿虽是从小娇宠惯了,却也知情识趣,默默立于二人身旁,亦是不发一语。
许漠洋缓缓调匀呼吸,百般疑团却不知从何问起。忆起与巧拙大师相处七年来的种种时光,不由黯然神伤。几次想开声说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倒是杜四先开了口:“许小兄可曾听说过干将莫邪的故事吗?”
许漠洋稍稍呆了一下,他虽是自小生于塞外,却是汉族血统,对中原文化颇多研读,自然知道干将莫邪为楚王炼剑的故事,只是对这个时刻杜四提起此事却有些不解。但知道对方是武林前辈,言语间必是大有深意,当下恭谨称是。
杜四点点头:“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作剑,三年方成,剑分雌雄。干将知楚王必不放自己回山再铸良剑,赴宫前已知必死,好在莫邪已有身孕,于是干将只献一剑于楚王,留言莫邪嘱其子报仇……”杜四厚实的声音在空旷的沙漠中就像是从洪荒深处传来,缓缓讲述着千年前的一段旧事。
虽然许漠洋与杨霜儿都知道这段千古传奇式的典故,但面对着一望无涯的旷漠荒原,此时此景下重新听来,不由心血澎湃,别有一番感悟。
杨霜儿忍不住接着道:“楚王后来果然杀了干将,但莫邪之子名为赤,长大后想行刺楚王却苦于没有机会,后来有个人说可以帮他报仇,但却需要他的头,于是赤就毫不犹豫地拔剑自刎了。那个人果然献头于楚王,获得了楚王的信任,然后让楚王以汤镬煮赤之头,称其不备割下了楚王的脑袋,自己也自刎了……”
杜四再道:“而且三人的首级都掉在锅中,全煮得稀烂,再不可辨。楚臣只好分以葬之。血仇终于得报,但那份以死赴义的豪情壮烈却传诵世间,后人闻之无不扼腕叹息……”
许漠洋心有所思,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他不虞让别人看出自己空负报仇之志,怅然道:“干将莫邪千古神器,谁料想其间却有如此血泪之篇!”
杨霜儿想得却是另外的事:“是啊,干将一死,其子也以身赴难,那铸剑之术只怕也失传了。”
杜四大笑:“小侄女错了,赤虽为父报仇自刎,却尚留有一子,交与莫邪抚养成人。莫邪眼见丈夫儿子皆因制剑而遭横祸,不想再传铸剑之术于后人,改传铸甲之术。却不料赤还留下了一本铸剑之书,其后人便兵甲共铸,那就是我兵甲派的开山祖师云歧子!”
许漠洋与杨霜儿恍然大悟,原来杜四是借此对二人讲说兵甲派的由来,兵甲传人日夜浸淫兵甲之中,对兵器的熟悉远非他人所能比拟。怪不得齐追城的炙雷剑虽是奇门兵刃,一旦碰上了杜四这样的兵器祖师,短短一瞬间便分解成了一堆碎片。
杨霜儿垂头思索,低声道:“我曾听父亲谈及过兵甲派。他说这是江北流马河边一个相当神秘的门派,每代只有两个传人,一人炼兵一人铸甲,每个门人一生最多只炼三件神器,但所铸之物无不为名动一时的神兵宝甲。”
杜四仰天长叹:“其实也不尽然,真正的神兵宝甲一生若能铸成一件便已是本派门徒最大的自豪了。何况若是无有战事,甲胄全然无用,是以兵甲派亦终分为两派,一派全意铸兵一派尽力铸甲,数代来纷争不下,弄得本门式微。我当初也就为了一块昆仑千年神铁与师弟斗千金争一时意气,这才远赴塞外,寻找炼甲之神器。唉,良匠易得,神品难求,想我兵甲派已有近十代未能炼成一件真正的神兵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想是为了师门没落而黯然神伤。
许漠洋与杨霜儿这才明白兵甲派中竟有这许多的枝节,听杜四的口气其必是属于铸甲一派。而要制成神兵宝甲自然首先需要的是上好的材料,就若玉匠要雕琢传世名器亦先要有了一块质地无瑕的美玉,而杜四所说的千年神铁既属铁类,自是不适合铸成甲胄,难怪他争不过一意炼兵器的师弟。
许漠洋眼见杜四眉头紧锁,想劝劝这个老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忽有明悟,脱口而出:“其实铸兵甲亦同天下许多事理,因材施行方为最善。若是不顾物品的属类而强意雕琢,只怕过犹不及,反为不美。”
杜四眼中精光一闪,讶然望向许漠洋:“你能说出这道理,可见亦算得了巧拙大师的不少真传。”
杨霜儿少女心性,说话毫无顾忌:“管它是铸兵还是铸甲,杜伯伯最好能找到些好材料偏偏铸成一件千古难遇的兵器,气死那个什么斗千金……”忽想到那个斗千金是杜四的师弟,算起来毕竟亦是自己的长辈,这般直呼其名大是不敬,不由吐吐舌头。
杜四却是毫不在意杨霜儿话中的越礼,便像是呆住了一般回思着什么,长叹一声,眼中老泪横流:“巧拙啊巧拙,我我必不负你的苦心!”
许漠洋与杨霜儿对望一眼,心中都不由自主想到那一把画帛上充满杀气的弓!
杜四再度长叹一声:“巧拙与我二十年前相识,结为生死知交。九年前他终与昊空门弃徒明将军决裂,远走天涯,我都几乎不知其踪迹。六年前他却找到了我,说是已隐隐有了对付将军的计划,他一生少有相求于人,却是要我守在此处,等待一个拿着他信物的人……”
许漠洋大讶:“莫非六年前巧拙大师就已知道我会来找你么?”心头突然涌起一种荒谬的念头,好像命运的发生虽然并不受人控制,巧拙却清楚地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一时茫然若失,再也说不下去。
杜四望着许漠洋:“从你一进我的店门,我就认出了巧拙的那柄拂尘,只是事起匆忙,不得不慎重从事。想不到六年前与巧拙一别,言犹在耳,却已是天人永诀……”言罢不胜唏嘘。
杨霜儿大感兴趣:“杜伯伯你是说巧拙大师竟可以预知几年后的事吗?”
杜四神情不置可否:“我虽对《天命宝典》一无所知,可其既为昊空门二大神功之一,当中的奥妙精微之处远非他人所能想像,或许其中的奇功妙术便可达此境地。”
杨霜儿不解道:“天命难测,真要洞悉天机又是谈何容易?”
“不然。”杜四执意道:“巧拙一生穷究玄机,其行事自难为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测度。”
许漠洋这才略微有些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难怪沙漠边缘会有这么一家奇怪的酒店。杜四为友承诺在此荒漠孤岭中独守六年,闲暇时想必就只有以刀刻枝,聊以解闷,不由对身边这位貌似凶恶实则善良守信的老人肃然起敬。
杨霜儿又问道:“巧拙大师可对杜伯伯说过如果等到了他派来的人要怎么做吗?”
杜四默然摇头:“当日与巧拙匆匆一见,他说还有些事尚要好好想清楚后再做决断。”转眼望向许漠洋:“许小兄可将自己知道的情形说出来,大家一并参详。”
许漠洋便将巧拙七年前如何结识自己,并嘱咐他冬归城破后上山来见,如何与明将军说那些针锋相对又让人似懂非懂的言语,如何望了一眼后再以拂尘传功,自己如何有了那些奇怪的想法,最后巧拙又如何从明将军大兵伏伺下将自己掷出重围,并传音让他来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
起初他说起那一眼的感觉时尚觉得有些恍惚,后来便越说越快,似乎那些巧拙的记忆全都是真实发生在自己生命中的一切……许漠洋越说越是心惊,隐隐觉得巧拙似乎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正如他早早知道冬归城将被攻破,所以自己见到他时正在默运玄功,仿佛提前就做好了准备,要看那惊天动地的一眼,再为自己传功通脉。可又想不通巧拙如果真能预知未来,甚至预知自己的生死,为何又不提早避祸……杜四听到许漠洋说道经巧拙那一眼时心神中的种种幻觉,长啸一声,别有深意地瞧着许漠洋:“许小兄福缘巧合下有此奇遇,定要好好利用,日后必有可为!”
待听到许漠洋说起巧拙点出六年前的四月初七是将军最不利的时辰,杜四眉头略微一皱,喃喃道:“莫不是因为此六年前巧拙便来找我么?”而许漠洋想到那柄拂尘中的那幅卷帛,那张满布杀气样式奇特的弓,心神至静至极,突然便有所悟:“我知道了,正是六年前的四月初七,巧拙大师画下了那把弓!”
杨霜儿也是一脸茫然:“我父亲说他四年前与一个神交已久的道人缔下一约,要在今年四月前派一精通我无双城武功的人赶到此处的笑望山庄,现在想来那个道人应该就是巧拙大师,难道他四年前就知道现在的这些变故么?难道今年的四月初七又会发生什么事吗?”
三人不由都沉默了一阵,心中惊惧莫名,却又各有所思。
杨霜儿问道:“杜伯伯你可知道笑望山庄是在何处吗?”
杜四道:“朝北再往前去十余里便是隔云山脉,入山处名为幽冥谷,过了幽冥谷十余里是渡劫谷,笑望山庄便在渡劫谷中的诸神峰上。”
许漠洋奇道:“为何我从未听说过笑望山庄之名?”
杜四道:“渡劫谷内全是奇花异草,猛兽毒虫,据说还有种能杀人的树,凶险重重,是以方有过谷如渡劫之语。因此笑望山庄一向人迹罕至,其名亦绝少有人知道。”
杨霜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着嘴唇问:“那笑望山庄可有什么人吗?”
杜四脸现异色:“笑望山庄中似是某国流亡的贵族,上上下下有数百人,庄丁亦都是训练有素,战力极强。其庄主容笑风虽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却实是武功惊人,有不俗艺业,其自创的四笑神功少现江湖,却的确是辟蹊径而极有成就的奇功。”
许漠洋忍不住问道:“笑望山庄既然如此隐蔽,杜前辈如何知道这么清楚呢?”
杜四声音略转低哑,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掌,像是想到了从前的往事,然后将右掌缓缓递与二人面前:“数年前因为一件事情我曾专门去过笑望山庄,还与容笑风对了一掌,你们看!”
许漠洋与杨霜儿朝那双骨节纠结的大掌上看去,却见掌心中赫然有一道奇特的纹路,横穿掌中,左右纹路尽处弯曲上扬,就仿如是一张笑脸,诡异莫名。
“这是什么?”杨霜儿忍不住惊叫。
杜四淡然一笑:“容笑风的武功应该是传于昔年蒙古察远大国师,以意驳力,以念为动,远非中原武林的路数。我与之对了一掌后,掌心便莫名地出现了这一道笑纹。”
许漠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前辈若是与容笑风有过节,我们此去笑望山庄……”
杜四傲然笑道:“容笑风虽为外族,却也是极通情理之人,当年之争执亦是由于事出有因。何况那一掌二人谁也未能讨得便宜,算来我与他不但不能算对头,反而有种相惜的感觉。武学之道浩如烟海,要能找一个与自己不分伯仲的人试招,也是一种极有益处的修行,相信我与他都从那一掌中得到了不少好处。”
许漠洋听在耳中,心中大有感触。杜四虽是隐居边陲几年,但无论武功、智慧与见地都是难得一见,言语不多却每每发人深省。
杨霜儿终忍不住问道:“我们就这样直接去笑望山庄吗?杜伯伯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渡劫谷中还有杀人的树?”言罢拍拍胸口,原来刚才她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
许漠洋笑道:“杨姑娘家学渊源,连齐追城那样的恶人都不怕,竟然会怕一棵树?说出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