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雪初晴,北风冻骨,大赵王朝八万里山河,一座落雪京都最是巍峨浩荡。
而此时通往京城的一条山间小路上,一个少年踩雪爬了上来。
少年十四五岁,面容清秀,双眸清澈,背着一个包袱。他还穿着一身道袍,手里却提了一把很不像道士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少年抬头看了眼不远处银装素裹的京城,呼出口气一笑道:“京城,我来了。”
少年叫做陆尘,从小跟着老道师父长大,此次进京,正是为了赶在年关之前参加京城四大学院的考试。
只有四大书院出来的弟子,才能有资格报名大赵王朝排名第一的青剑学院。
师父告诉他,自己当年就是被青剑学院拒之门外的,从此念念不忘,一定要陆尘在青剑学院的大试中夺魁。
接着……就要让陆尘在夺魁之后弃学不上,严肃的表达他师父当年之愤慨。
为了师父这个变态般的执念,陆尘一路从夕照镇穿小路过来,终于到了京城。
他一边感慨着师父的小肚鸡肠,一边低头看路,忽然间目光一凝,脚步停了下来。
雪地上,点点血迹,从前面一路延伸开去。
路见不平,本该是拔刀相助的。
陆尘暗暗想着,可他还没有修行,京城附近总是容易多事,插手去管不见得有好结果。他心中犹豫片刻,想起师父在临走时告诫他的话。
“人啊,跟睡觉是一样一样的,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过去了。如果不能快意生平,啧啧,性命无用,大道亦无用。”
陆尘想起浪荡的老道师父,嘴角不禁浮出了笑容,顺着那血迹一步步的走了过去。
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少年正靠在树上,长剑已折,衣衫已破,嘴角还渗着血。
而这少年的对面,正站着一个黑衣人,一把刀斜指地面。
“……一定要杀我?”那少年喘着粗气,抬头望向黑衣人。
黑衣人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柄开天辟地的刀。这样的气度不适合做杀手,更适合做高手。
藏形匿迹,本来就已经让黑衣人对自己不耻,神色间带分无奈的说道:“止戈不能有后,你不该回来。”
那少年惨然一笑,像是早料知了黑衣人的话,“十五年了,我不回来……难道……难道就等着你们对付我爹?”
黑衣人不再答话,斜指地面的刀锋上已罩了寒霜,地上的雪像是被狂风卷起。
这一刀,少年不受伤也抵挡不住。
“刀不是这么用的。”一个清越的声音骤然响起。
陆尘刚刚赶到,就忍不住皱眉喊了出来。
黑衣人刀势一顿,漫天风雪也是一顿,继而随着他的转身,风雪转向。
被刀势卷起的飞雪,带着肃杀的刀意扑面而来,让还未修行的陆尘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雪地里。
陆尘咬牙撑着,又重复了一遍,“刀不是这么用的。”
黑衣人看了眼陆尘手里的刀,沉声道:“拔你的刀!”
陆尘摇头,很认真的说:“我打不过你,但刀不是这么用的。刀不该造势,而是破势。你这么用刀,刀会蒙尘的。”
黑衣人才发现这不怕死的少年,竟没有修行,凭着普通人的体质就抗住了他的刀意。
“你连易筋境都还不到,就想来救人?”黑衣人听了陆尘的话,语调里都带了分嘲弄的笑意。
陆尘只是摇头说:“我不是来救人的,我只是不想让自己过意不去。”
他说的很慢,因为老道师父说过,人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
黑衣人此时却失笑道:“你既然不想救人,难道想看看就走?”
陆尘又摇了摇头,认真道:“我既然来了,不求个明白,也是不能快意的。”
黑衣人眉头一皱,他知道很多少年人都倔强固执,但眼前这人始终不动声色,不露出一丝惧怕……黑衣人也不明白他究竟是自信冷静、背后有高人,还是愚蠢的要死。
“无论如何……可惜了。”黑衣人叹了口气,刀还是挥了过去,一片凛冽的杀意。
陆尘也握住了刀柄,神情严肃凝重。
北风穿林吹过,天地间似乎暗了一瞬,继而大亮起来。山林死寂,血痕斑驳,再无人声。
······
京城的城门高大巍峨,青砖上流雪簌簌,陆尘看得心旷神怡。
拍了拍怀里的玉佩,陆尘迈步走进了京城。他本来准备找个客栈安顿下,就直接去四大书院,但现在显然有了别的事要做。
那林子里的少年最终还是死了,临死前给了陆尘一块玉佩,让他代为交给止戈侯府,话没说全,就再无气息。
陆尘也没有想到一进京城就发生这样的事,寻常普通人或许在面对黑衣人的时候就崩溃了,又或许有活着出来的愉悦。
但正如老道师父说的,快意平生,本该大哭大笑,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值得人大喜大悲的事情。
陆尘也一样,不动喜怒,只求心安。
有间客栈开在京城东门的大街上,因不少子弟被送来考取四大学院,连这本没多少生意的客栈也火爆起来。
陆尘找了间最普通的客房安顿下来,就准备打问一下止戈侯府在什么地方,送完玉佩自己也好早日去书院应试。
刚出有间客栈,他便见到门外一群中年大叔、须白老者,正对着一个棋局议论纷纷。
那摆棋的老者一脸得意,对面半百的老伯显得颇为局促,本来就像一个跑堂老倌的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更像无措的百姓。
陆尘从阶上下来,看了眼棋局,也略略止步,思索了起来。
此时那老伯颓然叹气,一推手站起身来,苦笑道:“老张啊,我这都来了半个月了,你就告诉我解法吧!”
老头嘿了一声,收起那老伯放下的五个大钱,摇头笑道:“要是告诉了你,我这买卖还怎么做啊。”
老伯面容低贱,神情猥琐,却也没有生气,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行,算我错了,我搁这等着,看你这局什么时候破。”
摆棋的人嘿嘿一声不再搭话,周围又有人坐了下去,可行了几步还是免不了被黑棋将死。
老伯身在外围,看着这往来都熟悉的面孔,也不抱什么希望,笑了笑便转过头去。
正望见陆尘在客栈的阶上盯着棋盘,目光炯炯有神,手指抖动似乎在算着什么。
随着“哦”的一声,陆尘嘴角露出微笑,解开棋局继续向前走着。
将陆尘一切表情的变化都收入眼中的老伯,顿时也是一喜,心道这少年多半解开了棋局,大步跟了上去。
“小友,小友稍待,方才那局棋,你可解开了?”老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让陆尘不得不止步。
陆尘回头双手交叉,先施了一礼,之后才双眼凝神望向老伯。那老伯虽相貌低贱猥琐,但此时满面笑容,看起来跟邻居家的伯伯也没什么区别。
“不瞒老伯,的确解开了,以前看过类似的棋局。”陆尘笑了笑,很客气的说着。
老伯“咦”了一声,心中见这少年不被他长相所动,这么有礼,便先带了三分好感。听了少年的话,更是诧异道:“我也自认看了不少棋谱,可老张摆的这个,我从没见过啊。”
陆尘顿了片刻,又慢慢说道:“《湖崖集》第三十七局,落地金钱跟这一局棋有类似局势。鹤州先生曾把这一局棋叫做带子入朝,红方以车带兵,最终和局。嗯,应该没错。”
那老伯“啊”了一声,扶额呵呵笑道:“人老了,记忆力是越来越不好了。小友果然博闻强记,能记住这样细致的东西,也该是修行的人吧?我看你年纪不大,来京可是为了青剑书院的考试?”
陆尘进京以来,这个猥琐的老伯还是第一个跟他攀谈的人,老伯相貌虽然不好,可一双眼睛却藏着别样的苍凉。
“是为了进书院,但还是要先考京城的四大书院。至于修行……我师父说我从小神魂太强,经脉太弱,只让我锻炼身体,多读些书。”陆尘点了点头,冲老伯微微一笑。
猥琐老伯问到陆尘痛处,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有些结巴道:“你,你师父也是为你好,否则要是,要是你过了易筋,进入返魂境,恐怕你的经脉也禁不住真元的冲击。”
“老伯不用安慰我,师父说等我到十五岁,经脉长开,就可以修行。”陆尘看着老伯温暖的双眼,心头也热了分,玩笑道:“要不然,我来京城做什么?”
老伯点头笑笑,拍着陆尘的肩膀,眼眶突然有些湿润,“好孩子啊……我那儿子如果回来,恐怕,也跟你一般大了。”
陆尘自幼跟着老道师父,少跟人打交道,这个时候忽然语塞,不知该怎么安慰了。
日光洒下,陆尘既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伯,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有雪沫飞扬。
一个一身灰色直裰,黑色发带、下人模样的年轻人快步走来,脚步有力,溅起一地雪沫。
老伯也听到了声音,回头一望便倏忽又回头看着陆尘,一脸严肃。
“小友,我该走了,以后你如果有空,可在雨花巷陆府找我,来日方长。”
相貌猥琐的老伯拍了拍陆尘的肩膀,回头迎向那年轻人,并肩消失在京城的长街之中。老伯的袍子在风中飘扬着,看起来很是单薄。
陆尘眼睛睁大,有些失神,这袍子这般单薄,老伯不是有修为护体寒暑不侵……就是那袍子的材料得是名贵如北海海豹般的存在,方能保暖。
难道京城的猥琐人物,都是这样的深藏不露?
陆尘听了片刻后,还是决定暂且将这老伯之事抛诸脑后,四处打问起止戈侯府的事情来。
止戈侯原名陆止戈,正是大赵皇室,可如今的大赵王朝,是百里太后听政。有人怀疑,她要效仿当年的日月女帝,登基称圣。
陆止戈本就是皇室旁支,按理说应该没什么声望。可二百年前西夷建国,号称西秦,铁军攻来竟是战无不克。
当时不过是军中百夫长的陆止戈,横行万里,先破铁鹞子,再战西秦圣者。此后军中官职一路高升,最后定军川一战打的西秦止戈。
陆止戈自知功高盖主,又是皇室出身,于是自罢兵权,推掉一切封赏,只留下一个止戈侯。
世袭罔替,烫火金刀的家徽在家主身上异常耀眼。
可惜不知道是老天不开眼,还是陆止戈年轻时杀戮太重,又或者是百里太后不希望陆家有人崛起,陆止戈多子都是夭折,妻子也随之早逝。只剩一子,还幼时便得了重病,被一云游道人带去医治。
都说止戈侯曾经是天下第一,现在却被困京城不敢出头,想来壮年受功高盖主的死亡阴影压迫,一身修为却不能保家小平安……如何能再有纵横沙场的风范?
陆尘感慨着止戈侯的生平时,不知不觉便到了止戈侯府所在的巷子。
这条巷子上写着雨花巷三个字,而不远处止戈侯府的门匾上,也恰巧挂着陆府二字。
陆尘愣了愣,心道不会有这么巧吧。
想到止戈侯单刀横行的壮举,应该是勇猛威武,要不也是仙风道骨,断不可能猥琐丑恶啊……
一辆朴素的马车从陆府的门前出来,马车上没什么装饰,可那一把烫火金刀,却是无与伦比的耀眼。
陆尘摸了摸怀中的玉佩,暗想还是尽快办完事情为上。
陆尘走到巷子中央,手还没拿出玉佩,就忽然想起一件事。
自己拦住了马车,还带着那柄漆黑的刀!
驾车的马夫眉头一皱,呼啦一声巷子两侧窜出来十几条大汉,铁枪交错斜指,一瞬间便在陆尘的脖颈间横成了一个圈。
陆尘张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尚在怀里的手动了动,硬是拿不出玉佩来。
“唉,我不是说了,没事不要用这么大阵仗,本侯死不了这么早。”
车帘被慢慢掀开,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从里面透出。
等那张猥琐的面容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那一刻,陆尘嘴巴张的更大了。
就是这么巧!
陆止戈也免不了微微一怔,继而哈哈大笑道:“都散了散了,这孩子刚跟我在东门研究棋局,你们瞎摆个什么阵仗?”
四周的大汉令行禁止,长枪陡然抽回,让陆尘长长舒了口气。
“小友,怎么这么快就来找我了?”陆止戈冲陆尘笑了笑,心中叹息着又一个棋友消失了。
毕竟知道他的身份后,谁还敢来跟他喝酒下棋,煮茶聊天?如果说这京城里最碰不得的人是谁,他陆止戈绝对能上前三。就算这少年眼下不明白,进了书院也铁定会懂的。
陆尘没想这么多,笑着从怀中掏出玉佩道:“老伯,我是来给……”
“你姓陆,叫陆尘?!”
陆止戈一声大吼,让陆尘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缓缓点了头。
“你师父是个道人?!”陆止戈死死地盯着那玉佩,双拳紧紧攥着,口中喃喃,“一定是,一定是!十五年了,我陆止戈还是没有绝后,吾儿还是回来了!”
陆尘张大了嘴,比看到老伯就是陆止戈,比被长枪架到脖子上都张的更大。
不会吧……止戈侯唯一的儿子,也叫陆尘?
对啊……那个死在树林里的少年,离家十五年,也跟着一个道士当徒弟!
要不是亲眼看到那个少年死在林中,陆尘自己都要信了!可他知道自己绝非陆止戈的儿子啊!
陆止戈从车上跳下,他早已换了一身苍青色的鹤氅,灰白的头发也尽显威严。但此刻身子却显得有些佝偻,一步步颤抖着向前走去。
看着陆止戈泪眼朦胧,就要向自己走过来,陆尘虽然觉得很难开口,但还是说道:“老伯,其实我不是……”
“止戈侯,恭喜您爱子归来,本宫看着喜欢,想要带他去未央宫走一遭。侯爷,不会不准吧?”
一个清冷高贵的声音,忽然从巷子口响起,陆止戈陡然定格在巷中,眼中透出惊恐。
陆尘诧异的望着陆止戈,这个曾叱咤风云的止戈侯咬紧了牙,浑身颤抖着,嘴里只蹦出两个字,“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