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湖楼阁的二楼露台上,黄杉女孩迎着春日湿润的风培花侍草,她手中那陶瓮里是肥沃的黑土,栽着小小一棵已经结子的植物。
矮几上几乎都是陶瓮,都比一个拳头大不了多少。倒是很精巧。女孩是席地而坐,木质地板上连一个蒲团都不放,随意得很。
耐心地给每株植物都修剪了叶子,在植物的根部表层洒了些水就算一天的任务完成了。招来侍女收拾掉矮几上不要的弃叶与没用的果实,黄杉女孩刚躺在软榻上闭眼假寐,就闻见屏风外侍女一声惨呼。
隔着屏风慵懒出口询问:“怎么了?”
侍女跪下的声音和皮肉迅速腐烂的臭味传入。
黄杉女孩皱眉嫌弃,啧了一声。
“七小姐,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七小姐您要原谅奴婢啊!”
“去找楼下老婆子讨解药,以后别来服侍了。”
侍女连连磕了三个响头,慌慌张张地抽噎着跑走了。
说实话,这么多侍候过七小姐的人里,她是受伤最轻的了;也有中毒之后垂死挣扎了五个时辰要死不活的,七小姐给她痛痛快快来了一刀子。
平陵江家,以制香闻名,以制毒盛名。
说到毒药,或许茗城白家要更胜一些,但能把香料与毒药运用自如的,着实江家无疑。
身为江家七小姐,江云绾本不必自己一步一步来制毒,原材料交由下人打理即可;江云绾嫌脏。
“别人栽的毒草,怎知培育的过程浇了几滴影响药效的水?尤其这些精贵难找的毒药是要一株一株小心培育的。”
江云绾对毒药的原材料十分的用心。
“慢着。”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倒不愧是受几年训练的侍女了,即使手半废了也维持着冷静。
“走之前告诉我,今天几月了。”
“三月初七。”
“嗯……你去吧。”
十年前的三月初七,江云绾——那时候还不叫江云绾,她有自己的名字,江野——被卖进江家,名义上是江家七小姐江云绾;暗地里江家却利用江野自幼习得的制毒技艺谋以私利。
当初定的十年契约,十年后似乎并没有人提起呢。
连当初卖了她的人也没有来。
唇角勾起弧度,在平凡的容貌上平添几分妖邪气儿。
以为十年锦衣玉食阿谀奉承把我收买了,吧?
真是可惜。
真是可笑。
江桓,那个以她父亲之名居于平陵江家的家主之位的人,现在在哪个阴暗角落里里声嘶力竭呢?
江野褪去华丽的锦服,木钗棉裙,口衔一枚青叶,在火光与哀呼密布的深夜江家府邸后,轻轻哼唱着。
转身毫无留恋。
“江家那个七小姐
人生俊俏好风流
手制梅糕美佳肴
平陵世子挣破头
老妪仆妇巷间闻
道那小姐不知羞”
梅糕江野是作过的,但美佳肴就称不上了;而她的姿色,也不过中等,只是平陵江家自古出美人,众人先入为主了。她又不是江家人,不是所谓的,江云绾。
江家七小姐是一向不看重世俗规矩的,无论男女尊卑,得她垂青定是极风流神仙人品的。
江桓想管也管不来,她是拘着一纸契约才不走的,不然,天地之大,她大可一走从此天地逍遥;谁情愿一辈子困在小小一方庭院?
由着外人歌她论她,有她制的毒就够了。
可是江野走了情况就不一样了。
江野一直以来只自己制毒,过程绝不允许被窥看到,如何制作怎么个配方最好得也就知道个大概。
她一走,江家剩下的制毒师才能可没有她的一分半分;江桓自然着急。
江野的计划里,被追杀也是算进去的。
不过——她可没料到有这一号白发女人。
眼前的女人比她高一个头,脸庞瘦削但是英气,剑眉星目,罕见的灰色眸子与白发白眉,甚至闭眼时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也是白色的。奇异的发色与白得太夸张的皮肤并没有让她原来精致的容貌降色,反而更称得她出世淡然的气质。她着一身月白的骑服,似乎才下马,牵着一匹胭脂马。
“小姐盯着在下,难道在下挡道了吗?”女人手中马绳紧了一紧,马儿便乖乖退到了路边。
“啊,不是……”江野咽了一咽口水,她好女色,对男人没兴趣——这也是平陵城才子圈里众所周知的了。
女人眨眨眼,“那是?”
“我姓虞,名江野;今日有缘一遇,不如结识一下?”
“白凰。解白凰。”
“喔……”江野正欲再进一步靠近白凰聊下去,白凰却将身一躲,那胭脂马顺从地蹭一蹭主人。
“在下还有事,恕不奉陪。”语罢跨上马便飞似地走了。
江野望着白凰的背影,有意无意摆弄手中的一个小铜管,“现在不陪,以后就得你来找咯~”这小铜管是中空的,内里有纸条。
甭管是什么内容,总应该是很重要的。
那么,白凰,再见?
口衔一枚青叶,手揽一支早春桃花,散漫地过了一个上午。
永安,千机阁。
解家家主,解卿瓷脸上笑意盈盈却冰冷。
千机阁修于水上,较一般的水上楼阁大许多;有上百亩大小,简直是个岛了。
解家乃历经两朝的望族,解家家主还有前朝皇族的血统,私人武装以万计;但最出名的,还是暗杀雇佣与暗器。
永安分部的这个千机阁并不是最气派的,不过这个家主与族长争执闹大了事情,被罚来反省的。
解家家主与族长是不同的人,以免独裁。
不过虽然两个人相互制约,真出事儿反而族长权利最大。
侍女卫祁临湖抚琴,风扬起她散着未束起的乌发。
卿瓷横躺在露天的软榻上,眯起眼,不知是在欣赏抚琴的卫祁,还是远处湖面的波澜。直到下半阙曲,卿瓷随着曲调哼唱着不成调的词句,卫祁才知道她没有睡着。
“可有人在?”远远从门外便有声音传来,稍稍上翘的尾音略显轻浮。
卫祁的琴声戛然而止。
“累了就去歇息吧;我无聊拖累你为我抚了一下午的琴。”
其实哪有一个下午,一曲尚未完呢。
卫祁俯身抱起琴向卿瓷屈膝低头当做行礼,随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这时卿瓷才有心思打量来人:妩媚动人的美人儿,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长发梳成垂到脑后的马尾,一身妖冶鲜红的襦裙。
卿瓷从榻上起来,慢慢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穿上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的木屐。
来人看着她猫一样的慵懒神情:“来的不是时候,猫儿还没睡醒。”
“嘁,你才没睡醒;凝阙篁主人好闲,成天里找我……”
来人索性将她推回软榻,钳制住双手倾身吻住卿瓷。一阵异香铺天盖地拥住了卿瓷。卿瓷放松了身体以示不反抗的意思,反而搂住对方的脖子回吻,踢踏掉木屐躺倒在软榻上,任由对方蹭乱她繁缛的裙装,舔吻裸露的肌肤。直到卿瓷髻上一支黑玄铁镶翡翠垂青竹色流苏的步摇掉落在地,清脆地一声响。
“昼念,帮我捡一下。”
跨坐在她腰间的女人不太乐意,瘪瘪嘴还是捡了起来。手一触及那只步摇便怒:“解卿瓷——这不是我给你做的首饰!”
卿瓷不耐烦地别过头,“你做了那么多首饰,怎么一摸就知道是自己的手艺还是别人的?”
“我亲自做的首饰都有暗纹,手一触到就能知道!!你的首饰衣裳哪样不是经我的手?谁给你的这步摇?还知道你最喜欢翡翠是吧,知道你爱戴步摇是吧?!”
这样就炸毛了?卿瓷接过步摇细细端详,“不是,我真记不得这玩意儿谁给我的——我的首饰不都你管的嘛?”
昼念决计不肯听她解释,使了内力一掌朝她挥去便逃也似地跑了。
退到院门口的卫祁没听太清两人的争执,却见昼念气呼呼地跑了出去,心里生疑,进来一看:卿瓷还是笑得一脸狐狸相躺在榻上,只是身上那件襦裙染了鲜血还未干,脸上却还是温温柔柔的。
“主人?”
卿瓷摇摇头,“没事的。”
“吐血了还没事吗?那什么叫有事?那九方昼念真不是东西,是不知道主人武功被废还是怎的……”
“好了,没事也被你喊有事了,我想一个人睡会。”
白凰那里已经手足无措许久了,传递小溪的铜管不见了!
虽然里面的内容她已经知道了,可是万一被人发现获悉里面的内容……
莫非是那个姑娘?江野。
白凰起身,绝望与愤怒的心情被搅碎糅合,藏进内心深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果不其然,一动身就看见江野在她身后咬着一块麦芽糖。
“你到底是谁?”
“问我么?江野啊。”江野拉出长长一道金黄色的丝线般的麦芽糖,有些麦芽糖粘在她唇上,分外诱人。
“拿来!”
“拿什么?”
白凰怒瞪着江野,“你偷那种东西也没用,暗语你是看不懂的。我不知道你是哪一家的属下,把东西还给我你还能活命。”
“噢——不交还就会被杀死吗?我要试一试。”江野不会武功,她在签订那个契约的时候被迫服用了慢性毒药,无药可解,从服药那天起经脉淤塞丹田枯竭,从此不能练武甚至连干一些重体力活都不行。不过她运毒入神,练武的刀快得过她洒毒的手?
白凰见这江野语气张狂,心中冷笑:天下武功能胜过她的,仅茗城狐久、岐京苍冗歌;这江野又仗着何等自信要与她比试?